青州府城,教主宇文绝背负双手,在巨大的青州地形沙盘前反复踱步,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的殿堂内格外清晰。他那张平日里因狂热信仰而显得亢奋的面容,此刻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
整整十五天了。
自官军完成对青州府的合围,已经过去了半个月。这十五个日日夜夜,宇文绝无数次在亲信护卫的簇拥下,登上加固后的巍峨城楼。映入他眼帘的,始终是远处官军营寨那连绵不绝、旌旗招展的森严壁垒,是昼夜不息、甲胄鲜明的巡逻哨队。官军稳如泰山,纹丝不动,没有丝毫要发动雷霆攻势的迹象。
他耗费心血、倾尽资源打造的“震天雷”,他精心策划、设想中凭借火药之利大量杀伤官军、继而趁势反扑席卷山东、乃至震动天下的宏图伟业,仿佛蓄势待发的重拳,却打在了空处,无处着力,这种憋闷感几乎让他发狂。
“陈彦…”宇文绝猛地停下脚步,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重重地点在沙盘上代表官军中军大营的那个精致木雕模型上,“好个沉得住气的镇军大将军!你按兵不动,是当真怕了我圣教的‘震天雷’神威?还是……另有所图,在等待什么?”
“半个月了!”宇文绝的声音陡然提高,“官军围而不攻,按兵不动!这分明是知晓我圣教神器的厉害,不敢前来送死!他们是想活活困死我们?等着我们粮草不继,内部生变,不战自溃?”
冯明远,连忙上前一步:“教主明鉴,官军此举,定是如此。那陈彦用兵,向来以奇诡迅猛着称,如此长期对峙,空耗朝廷钱粮,绝非其惯用风格。下官愚见,或许……他是在等待某个我们尚未察觉的契机?或是……暗中筹谋,已有克制我神器的办法?”。
“克制?”宇文绝瞳孔骤然收缩,,“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震天雷’乃无生老母赐下的神物,威力无穷,世间岂有克制之法?官军定然是畏惧神器之威,胆寒怯战,故而不敢来攻!”他深吸一口气,“他们不来,难道我们就只能坐困愁城?眼睁睁看着时间流逝,等待可能出现的粮尽援绝?不!绝不行!真空家乡的伟业,岂能毁于这般消极等待!”
他猛地一掌拍在坚硬的沙盘边缘,震得上面的小旗一阵剧烈晃动:“官军想耗,我们偏不让他耗!他们以为缩在龟壳里就安全了?简直是痴心妄想!”他眼中闪过一丝近乎疯狂的狠厉之色,“既然他们不敢来攻,那我们就主动打出去!逼他们出来决战!让他们见识见识,我圣教不仅有守城的神器,更有破敌的锐气!”
是夜,月黑风高,白莲教总坛大殿内灯火通明,却气氛凝重。宇文绝召集了所有分坛堂主、香主以上头目,举行秘密军议。
“兄弟们!”宇文绝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带着极具煽动性的激情,试图驱散弥漫在众人心头的不安,“官军怯战,半月不敢越雷池一步,这正说明他们惧我圣教‘震天雷’之神威,已至闻风丧胆之地步!”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激昂,“然,困守孤城,终非长久之计!真空家乡的伟业,需要我等用热血和勇气去主动夺取,而非坐等其成!”
他大步走到沙盘前,手指从代表青州城的模型向外有力地划出:“故,从明日起,我圣教要转守为攻!变被动为主动!各堂口需立即抽调最忠诚、最悍勇的精锐教众,混合新募的青壮,组成‘先锋营’!每日向前稳步推进十里,择险要处,就地取材,修筑简易营寨、堡垒!我们要步步为营,层层推进!像一把把尖刀,像一个个楔子,狠狠地钉进官军的包围圈!压缩他们的空间,挤压他们的生存之地!我们要让官军寝食难安,逼他们出来与我们野战!”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扫过台下每一张脸,语气森然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一旦官军被迫出战,企图拔除我们的前进营寨,那便是‘震天雷’大发神威,收割性命之时!各堂口务必将配发的神器妥善部署于新建营寨周围,预设埋伏!我要让官军每前进一步,都付出血的代价,尸横遍野!待其主力受创,士气崩溃之际,便是我圣教神兵全线出击,里应外合,将城外官军一举击溃,碾为齑粉之时!届时,携此大胜之威,横扫山东,剑指洛阳,真空家乡降临人间,指日可待!”
“教主圣明!真空家乡万岁!杀尽伪朝官兵!”大部分被狂热信仰充斥头脑的中下层头目,被这番描绘的辉煌前景刺激得血脉贲张,纷纷激动地挥舞手臂,嘶声呐喊。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被冲昏头脑。一位资历较老的堂主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一步,提出了疑虑:“教主神机妙算,属下佩服。只是……主动出击,分兵筑垒,是否会导致我军兵力分散,容易被官军集中优势兵力,逐个击破?况且,我军神器数量终究有限,若分散使用于各前进营寨,威力是否会大打折扣?若被官军窥破虚实,恐反受其害啊。”
宇文绝闻言,脸色一沉,冷哼一声,不悦之情溢于言表:“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若一味龟缩死守,才是真正的坐以待毙,自取灭亡!我军有神器之利,将士用命,士气高昂,正该以攻代守,掌握主动!官军若敢来攻,正是自投罗网,正中我下怀!至于兵力,”他语气稍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青州城内,我圣教信众数万,新近归附者甚众,人力充足,足以支撑此步步为营之策!尔等只需严格执行法旨,何须多虑!执行命令吧!”
见教主决心已定,语气斩钉截铁,众头目虽心思各异,却也不敢再提出异议,纷纷躬身领命:“谨遵教主法旨!真空家乡,万世太平!”
次日清晨,天色微明,官军最前沿的哨塔上,哨兵便发现了异常情况。
只见数股规模不小的队伍,约数千人,身着杂色服装,但臂膀上统一缠着显眼的白巾,在少量核心教徒的严厉驱策下,携带着斧凿、锄镐等简陋器械,乱哄哄地涌出青州城西门和北门。他们并未直接冲向官军营寨,而是在距离官军前沿营寨约十里外,选择了几处地势略高、靠近水源的地方,开始砍伐树木,挖掘泥土,竟热火朝天地构筑起简易的营垒和防御栅栏!虽动作杂乱无章,效率低下,但那股不顾一切的势头,却清晰可见。
消息通过旗语、快马,被迅速层层上报,直达中军大帐。
此时,陈彦正与张浚、李文博等高级将领在沙盘前推演局势,闻报后,:“随本将军去看看。”一行人登上中军附近最高的了望塔,陈彦接过亲卫递上的黄铜单筒千里镜,仔细调整焦距,向叛军活动的方向望去。
透过镜片,可以清晰地看到远处尘土飞扬,人影绰绰,叛军确实在建立前进据点,虽然队形散乱,施工粗糙,但人数不少,而且颇有章法地选择了利于防守的位置。
张浚放下手中的千里镜,眉头紧锁,语气凝重:“大将军,逆贼这是沉不住气了?想反客为主?采用这等步步为营的笨法子,挤压我军空间,这是想逼我军出战,进入他们预设的战场?”
李文博也面露忧色,捻须道:“若任其建立稳固据点,并逐渐连点成线,形成犄角之势,确实会对我军的围困部署造成不小的困扰,时间一长,我军后勤粮道也可能受到威胁和骚扰。”
陈彦缓缓放下千里镜,嘴角却微微上扬:“对方终于忍不住了。他这是仗着有‘震天雷’这张底牌,想引蛇出洞,逼我军去攻坚,好让他的火器在防御作战中发挥最大效力。”
“那……大将军,我军该如何应对?是否趁其立足未稳,派遣精锐部队快速出击,驱逐这些乌合之众,摧毁其刚刚开始的营寨?”张浚抱拳请示,眼中闪烁着求战的光芒。
“不。”陈彦果断摇头,眼中闪烁着智珠在握的深邃光芒,“他既然想让我们去攻,我们偏不去。他想要空间?好,我们暂时让给他又何妨?欲要取之,必先予之。”
他转身,引领众人回到沙盘前,手指精准地点向沙盘上距离青州城约五十里外的一处地形险要的谷地:“传本将军令!前沿所有哨卡、巡逻队,提高警惕,加强戒备,但避免与敌发生大规模接战。若叛军持续推进,我军前沿小股部队可稍作抵抗,摆出阻击姿态,然后佯装不敌,有序向后撤退十里,让出当前阵地。动作要逼真,可遗弃部分破损旌旗、灶具等无关紧要的物资,营造出溃退的假象。”
他顿了顿,手指重重地点在那个预设的、被他秘密标注为“伏击区”的谷地,语气变得斩钉截铁:“重点在于——命令‘神机营’都尉,即刻率领所部最精干可靠之士,携带两百枚破片杀伤型震天雷,并充足引信、火药,秘密前往此处山谷!依托两侧险峻山势,在叛军下一步最可能选择的扎营地点周围,巧妙选择埋伏点,精心埋设震天雷!设置绊发、拉发多种引信,务必做好极致的伪装,布下天罗地网,死亡陷阱!”
陈彦抬起头,目光扫过张浚、李文博等人,眼神锐利如刀:“宇文绝想步步紧逼,营造胜势,我们就将计就计,诱敌深入!让他误判我军怯战退缩,让他放心大胆地将兵力前推,将宝贵的兵力、物资,尤其是他那倚若长城的‘震天雷’,分散部署到这些新建的、看似坚固的前进据点中。等他的人马、粮草,特别是那批致命的火药,都如同伸出的手指,分散开来,力量削弱之时……”陈彦的眼中寒光一闪,语气森然,“一场及时的秋雨之后,或者在我军选择的最佳时机,这些看似坚固的前进营垒,就是埋葬他们的坟墓!我们要让他偷鸡不成蚀把米,把他这些伸出来的触角,一截一截,连根斩断!毕其功于一役!”
张浚、李文博等将领听完这番深邃缜密、环环相扣的谋划,恍然大悟,这哪里是简单的撤退?这分明是以退为进,布下了一个更大的、足以致命的杀局!
“大将军神机妙算!末将(下官)等明白了!这就去安排,确保万无一失!”众人齐声领命,士气高涨。
军令如山,迅速传达下去。官军前沿部队严格依计行事,面对白莲教武装教众杂乱无章的推进,派出小股部队稍作接触,射了几轮稀稀拉拉的箭矢,便佯装不支,旗帜歪斜地“仓皇”后撤,并“慌乱”地遗弃了一些破烂的帐篷、锅灶等辎重,极力营造出溃退的假象。而与此同时,一支“神机营”小队,在都尉的亲自带领下,趁着夜幕掩护,携带着致命的“礼物”,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预设的伏击山谷,开始布设死亡陷阱。
青州城头,宇文绝在一众心腹的簇拥下,远远望见官军“一触即溃”,“仓皇”后撤,留下了空荡荡的营垒和些许废弃物资,他那阴沉了半个月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畅快甚至有些扭曲的笑容。
“哈哈哈!什么狗屁镇军大将军,什么百战雄师,不过如此!见到我圣教兵锋,还不是望风而逃,如同丧家之犬?传令!先锋营加速推进,抢占官军遗弃营垒,就地加固工事!明日继续向前推进十里!我要在十天之内,把官军逼退一百里!我倒要看看,他陈彦还能退到哪里去!这青州大地,终将是我圣教的真空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