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一日，清晨七点。
东海城在一夜北风后迎来了罕见的晴日。阳光穿透稀薄的云层，洒在结着薄霜的街道上，反射出细碎的金光。省政府家属院里，几位晨练的老人穿着厚厚的棉衣，在健身器材旁缓慢活动，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结。
林峰起得比平时早。他站在阳台上，做了几组简单的拉伸动作——这是多年军旅生涯留下的习惯，即便在最忙碌的日子里也不曾中断。远处，东海湾的方向，一艘货轮正缓缓驶入港口，汽笛声在晨风中飘得很远。
“怎么不多睡会儿？”姜欣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披着睡衣，手里端着两杯热牛奶。
“醒了就睡不着了。”林峰接过牛奶，温度刚好，“今天巡视组进驻，得早点去办公室准备。”
姜欣靠在他旁边的栏杆上，望着渐渐苏醒的城市：“会很麻烦吗？”
“麻烦是肯定的。”林峰喝了口牛奶，“但也是机会。水浑了，鱼才会跳出来。”
两人静静站了一会儿。阳光一点点爬升，楼下的街道开始有车辆驶过，早高峰即将开始。这个城市像一台精密的机器，每个齿轮都在按照既定的轨道运转，但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知道，某些齿轮已经开始松动，某些轨道正在偏离。
七点半，林峰出门。黑色的轿车驶出家属院，汇入车流。杨学民坐在副驾驶，手里拿着今天的日程表，正在做最后的确认。
“省长，今天上午九点，省委召开巡视工作动员会，全体省领导、省直部门主要负责人参加。十一点，您要陪同严正华组长到省发改委调研。下午两点半，召开省政府常务会议，审议《东海省新能源产业发展规划（征求意见稿）》。四点……”
“下午的会议调整一下。”林峰打断他，“常务会议改到明天上午。下午我要去一趟东海港。”
杨学民愣了一下：“去港口？今天巡视组刚进驻，您离开会不会……”
“正因为巡视组来了，有些事才要抓紧做。”林峰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严组长那边，上午调研完我会亲自跟他说明情况。港口那边……有些线索需要现场确认。”
“明白了，我马上调整。”杨学民快速记录，“需要通知港口方面准备接待吗？”
“不用。”林峰摇头，“这次是暗访，你、我，再加秦风。不要惊动地方。”
车子驶入省委大院。院子里已经停了不少车，比平时更早。很多部门的负责人提前到了，三三两两站在楼前，低声交谈着什么，看到林峰的车进来，交谈声立刻停止，目光齐刷刷投过来。
林峰下车，面色平静地向众人点头致意，然后大步走进办公楼。走廊里弥漫着一种特殊的氛围——不是紧张，而是一种刻意的平静，就像暴风雨来临前那种令人窒息的安静。
办公室里，杨学民已经泡好了茶。林峰刚坐下，内线电话就响了。
“林省长，郑书记请您过去一趟，现在。”是郑国明书记秘书的声音。
“好，我马上到。”
书记办公室在顶层。林峰推门进去时，郑国明正站在窗前，背对着门。听到脚步声，他才转过身，脸色比平时更加凝重。
“小林来了，坐。”郑国明指了指沙发，自己也走过来坐下，“巡视组今天进驻，你是知道的。严正华组长刚才给我通了电话，说他们这次来，重点是检查‘两个维护’落实情况、全面从严治党主体责任落实情况，还有……推动高质量发展方面存在的问题。”
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像经过仔细斟酌。
林峰点点头：“郑书记，我明白。省政府这边会全力配合巡视工作，该提供的材料及时提供，该说明的情况如实说明。”
郑国明看了他几秒，忽然叹了口气：“小林啊，咱们共事也有一段时间了。有些话，我就直说了——这次巡视，省里的情况比较复杂。尤其是谢文远同志分管的领域，还有你推进的那些改革，可能会成为巡视组重点关注的方向。”
这话说得很含蓄，但意思很明白——你和谢文远的斗争，巡视组都看在眼里。
“郑书记，我推进的所有工作，都是经过省委省政府集体决策的，都是为了让东海发展得更好。”林峰语气平静，“如果巡视组认为有问题，我愿意接受检查，也愿意承担责任。”
“我不是这个意思。”郑国明摆摆手，“你的工作成绩，省委是肯定的。但是……有些矛盾，不宜在巡视期间激化。我的建议是，这三个月，大家以稳为主，有什么问题，等巡视组走了再说。你觉得呢？”
这是在劝和，或者说，是在暗示林峰暂时收敛锋芒。
林峰沉默了几秒，然后缓缓开口：“郑书记，我理解您的考虑。但是有些问题，就像身上的脓疮，越拖越严重。巡视组来了，正好可以请他们做个‘体检’，该割的脓疮早割，该治的病早治。这对东海的长远发展，是有好处的。”
郑国明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办公室里安静下来，只有墙上时钟的滴答声。
“时间差不多了。”郑国明站起身，“去会议室吧。记住，今天的动员会，姿态要高，表态要诚恳，但具体问题……点到为止。”
“明白。”
上午九点，省委第一会议室座无虚席。
主席台上，郑国明、严正华居中而坐，其他省领导分坐两侧。台下，省直各部门、各地市主要负责人，近百人整齐就座。没有人交头接耳，没有人看手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主席台。
严正华今年六十二岁，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他穿着深灰色中山装，坐姿笔挺，眼神锐利，不怒自威。这位在中纪委工作三十多年的老将，经手过无数大案要案，身上有一种久经沙场的气势。
动员会按照既定程序进行。郑国明首先致辞，代表省委省政府对巡视组表示欢迎，表态将全力配合巡视工作。然后是严正华讲话。
“同志们，”严正华的声音不高，但透过麦克风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根据中央统一部署，第十巡视组从今天开始，对东海省开展为期三个月的常规巡视。这次巡视，重点检查贯彻落实党的路线方针政策和中央重大决策部署情况，落实全面从严治党战略部署情况，落实新时代党的组织路线情况，落实巡视、审计、主题教育整改情况……”
他照着稿子念，语气平稳。但念到某些关键处时，会特意停顿，目光扫过台下。
林峰坐在主席台右侧，认真地做着笔记。他能感觉到，台下有不少目光时不时瞟向他——有担忧，有观望，也有幸灾乐祸。
坐在左侧的谢文远同样在记笔记，神情专注，偶尔还会微微点头，像是在赞同巡视组的工作安排。但林峰注意到，谢文远握笔的手指有些紧，指节微微发白。
“……巡视期间，巡视组将广泛听取干部群众意见，受理反映问题的来信来电来访。”严正华最后说，“希望东海省的同志们，本着对党忠诚、对事业负责的态度，实事求是地反映情况，帮助巡视组全面准确地了解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
掌声响起。严正华起身鞠躬，然后坐下。按照程序，接下来是郑国明代表省委做工作汇报。
汇报进行了四十分钟。郑国明主要讲成绩，讲发展，但也蜻蜓点水地提了一些“不足”和“需要改进的地方”。很标准的官方汇报，挑不出毛病，但也听不出真正的态度。
林峰知道，真正的较量，不在这个会上，而在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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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十一点，省发改委。
严正华在郑国明、林峰等人的陪同下，来到省发改委调研。按照安排，先参观政务大厅，然后召开座谈会。
政务大厅里，工作人员各司其职，办事群众井然有序。严正华随机走到一个窗口前，询问一位正在办理项目备案的企业代表：“你觉得这里的办事效率怎么样？有没有遇到过推诿扯皮的情况？”
企业代表是个中年男人，显然没想到会被巡视组组长直接问话，有些紧张：“还、还行。我这是第三次来了，材料都齐的话，当天就能办完。”
“有没有额外收费？或者暗示你要找中介？”严正华追问。
“没有没有，都是按规定收费。”企业代表连忙摆手。
严正华点点头，又走到另一个窗口。林峰跟在后面，面色平静。他知道这种随机询问问不出什么——巡视组要来，各个窗口早就被反复叮嘱过，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问题。
座谈会设在发改委会议室。严正华听取了省发改委主任的工作汇报，然后开始提问。
“刚才汇报中提到，东海省正在大力推进半导体、新能源等战略性新兴产业发展。我想了解一下，这些产业布局，是基于什么样的考虑？有没有进行过充分的市场调研和风险评估？”
这个问题是问发改委主任的，但林峰知道，其实是问给他听的。
发改委主任显然有准备，开始详细汇报产业规划的决策过程、专家论证情况、市场前景分析。说得头头是道，数据翔实。
严正华认真听着，不时在本子上记几笔。等发改委主任说完，他又问：“我注意到，东海湾氢能产业园项目规划占地五千亩，投资三百亿。这个项目的决策过程，有没有不同意见？生态红线调整、技术路线选择这些关键问题，是怎么论证的？”
会议室里的气氛微妙起来。发改委主任看了一眼林峰，又看了一眼谢文远，额头上开始冒汗。
“这个问题……我们组织过多次专家论证。”他硬着头皮回答，“生态红线调整是严格按照程序报批的，技术路线也是经过国内外多家机构比选确定的。”
“专家名单能提供一下吗？”严正华问得很随意，但每个字都像锤子砸在心上，“还有比选的过程记录、各技术方案的优缺点分析，这些材料，巡视组需要调阅。”
“好、好的。”发改委主任声音有些发干。
座谈会持续了一个小时。严正华问了七八个问题，个个切中要害，但语气始终平和，听不出倾向性。这正是他的高明之处——不表态，只问问题，让被问的人自己去猜、去慌。
结束调研时，严正华对林峰说：“林省长，我听说你对新能源产业有些不同的思考？有时间的话，我想单独听听你的意见。”
“随时可以。”林峰点头，“严组长方便的时候，我向您详细汇报。”
“那就明天下午吧。”严正华说，“两点，我在巡视组驻地等你。”
“好的。”
目送严正华上车离开，林峰转身准备回办公室。谢文远走了过来，脸上带着惯常的微笑：“林省长，严组长好像对你很感兴趣啊。”
“巡视工作嘛，总要听取各方面意见。”林峰也笑，“谢副书记分管经济工作，严组长肯定也会找你深谈的。”
“那是自然。”谢文远语气轻松，“咱们都是为东海发展尽心尽力，有什么说什么，配合巡视组把工作做好就是了。”
两人并肩往办公楼走，表面上和谐融洽，但言语间的机锋，只有彼此能懂。
回到办公室，林峰关上门，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他走到窗前，看着楼下院子里陆续驶离的车辆，眉头微皱。
严正华单独约谈，这是一个信号——巡视组已经注意到了东海高层的矛盾，而且准备介入。
这是好事，也是风险。
好事在于，有巡视组在，谢文远不敢明目张胆地搞小动作。风险在于，如果自己拿不出确凿的证据，如果谢文远反咬一口，局势可能会变得更复杂。
桌上的手机震动。是秦风发来的加密信息：“港口这边有发现。‘灰狐’可能通过集装箱走私途径转移资产和证据。今晚有船离港，需要现场确认。”
林峰回复：“下午三点，港口三号仓库区见。做好隐蔽。”
放下手机，他看了眼时间。中午十二点半，还有一个小时吃饭休息。
下午的任务，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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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两点四十分，东海港。
这是东海最大的深水港，也是全国吞吐量排名前五的港口之一。巨大的集装箱码头绵延数公里，龙门吊像钢铁巨兽般林立，集装箱堆场里，五颜六色的货柜堆积如山，形成一片钢铁丛林。
林峰换了身便装，戴着鸭舌帽和口罩，在秦风的车里。车子停在码头外围的一个停车场，从这里可以清楚看到三号仓库区的入口。
“李锐监听到的通讯显示，‘灰狐’在东海有个走私网络，专门通过进出口集装箱夹带敏感物品。”秦风指着远处那片仓库，“最近一个月，有三批货物从这里出港，目的地分别是香港、新加坡和迪拜。申报的都是普通商品，但实际重量和申报重量有差异。”
“差异多大？”林峰问。
“平均每箱差两百到三百公斤。”秦风说，“而且这三批货的报关公司，都是‘东海远洋贸易’——这家公司的实际控制人，是张明的表弟。”
张明，谢文远的秘书。这条线越来越清晰了。
“今晚离港的是哪批货？”林峰问。
“去新加坡的。”秦风调出手机上的资料，“船名‘东海明珠号’，晚上八点离港。现在货物应该正在装箱。我们的人已经混进去了，正在确认具体是哪个集装箱。”
林峰看着窗外繁忙的码头。起重机正在将集装箱吊装上船，工人们在指挥声中忙碌着。这一切看起来很正常，但谁知道，那些钢铁箱子里，藏着多少秘密？
“如果确认了，怎么处理？”秦风问，“通知海关截留？”
“不。”林峰摇头，“打草惊蛇。让货走，但全程监控。到新加坡后，看谁来接货，跟谁交接。这才是大鱼。”
秦风点头：“明白。我已经安排好了，船上有我们的人，集装箱里也装了定位和监控设备。只要一开箱，我们就能看到里面的东西，也能拍到接货的人。”
“做得隐蔽些。”林峰叮嘱，“‘灰狐’很警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让他们切断线索。”
“放心吧头儿，都是老手了。”
两人在车里等了半小时。下午三点半，秦风的手机震动，他看了眼信息，脸色变得严肃。
“确认了。”他把手机递给林峰，“集装箱号cxRU，申报品名‘机械设备配件’，实际重量比申报重两百八十公斤。我们的设备检测到箱内有电子设备运行的热源信号，还有……纸质文件。”
林峰盯着手机上的照片——那是一个普通的四十尺集装箱，蓝色，有些锈迹，混在上百个同样的集装箱里，毫不起眼。
但这里面，可能装着扳倒谢文远的关键证据。
也可能装着“灰狐”在东海网络的秘密。
“让船走。”林峰做出决定，“通知新加坡那边做好准备。我要知道，这个箱子最终会落到谁手里。”
“是。”
车子缓缓驶离港口。林峰回头望去，“东海明珠号”巨大的船体停靠在泊位上，工人们还在忙碌地装货。夕阳西下，海面被染成金色，那艘船像一头沉睡的巨兽，即将载着秘密远航。
晚上八点，它会准时离港。
而船上的那个蓝色集装箱，将成为这场博弈中最重要的一颗棋子。
林峰收回目光，看向前方渐渐亮起的城市灯火。
巡视组已经进驻。
暗流正在涌动。
而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