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影,那个敲钟的姿态,像一根淬毒的钢针,扎穿了白桃最后的防御。
她明白了。
对手的目的从来不是杀死她,那太简单,也太无效。
杀死一个承愿者,地脉会按照既定的规则,在药王宗的血脉中寻找下一个。
而对手要的,是“取代”。
它要让她活着,让她成为一个失声的、被架空的躯壳。
它要用她的身体,她的习惯,她的存在本身,去不断向金陵地脉,向整个潜藏的规则体系发送一个错误的信号——“白桃”依然在,但这个“白桃”的核心,已然易主。
当所有人都习惯了那个伪装者的存在,当金陵地脉也默认了那个虚假的频率,她这个真正的白桃,就将成为一个多余的、不被承认的孤魂。
躲藏、封脉、切断联系,这些防御性的手段,在此刻都成了变相的投降。
每一次退让,都是在为那个“新主”的登基典礼让出空间。
“我还没死,别急着替岗。”
一句冰冷的低语从白桃齿缝间挤出,带着血腥味的决绝。
她挺直了因为力竭而微微佝偻的脊背,眼中燃起的是被逼到绝境的狼的凶光。
不能再顺着它走了。
既然它遵循着地脉的规则,那她就打破规则!
既然它借用纯净的地气,那她就污染这片地!
她要行一场“逆仪轨”之礼。
不再是顺应天地、调和阴阳的承愿者,而是一个以伤残之躯、污秽之法,强行在天地契约上改写条款的叛逆者。
“刘师傅!”白桃的声音不再嘶哑,反而透出一股金属般的冷静,穿透了院中的烟雾。
刘木匠闻声从角落里跑过来,脸上满是担忧:“白小姐,您……”
“去,连夜把院里所有门上的铜环、窗上的铁锁、屋檐下的风铃,所有能拆下来的铁器铜件,全都给我拆下来!”白桃的命令不容置疑,“在药圃正中央架起大锅,把这些东西全都投进去,加满井水,用最旺的火,给我煮!”
刘木匠彻底懵了,煮这些破铜烂铁做什么?
但他看到白桃眼中那股置之死地的疯狂,不敢多问,立刻招呼伙计们叮叮当当开始拆卸。
白桃转身回到暗室,从一个秘匣中取出三样东西。
一个是从她记事起,每月剪下收集起来的指甲碎屑;一包是她每次梳头时,郑重收起的掉落长发;最后一个,是三个小瓷瓶,里面装着的,正是她三次强行断脉时,逼出的污浊黑血。
她抱着这三样东西走到沸腾的大锅前,在刘木匠惊恐的注视下,将它们一一倒入翻滚的汤水中。
“白小姐!这……这可是污秽之物啊!”刘木匠失声叫道。
药王宗行医炼药,最重洁净,别说用,就是靠近药材都属大忌。
“药王宗的规矩是给活人定的,不是给鬼定的。”白桃冷冷道,“地气崇尚纯净,那个东西既然是借纯净地脉而生,就必然最畏惧污浊。我要让咱们这片药圃,变成一片它无法立足的‘不洁之地’!”
这正是《药王残经》中记载的最凶险的禁术——以污破真。
以自身最本源的“秽物”,混杂金石之气,熬制成“秽元膏”,彻底污染一方水土的灵性,逼迫寄生于此的纯灵之体无处可藏。
此法一旦施行,这片药圃三年内寸草不生,她自己也会因与这片污秽之地气机相连,元气大伤。
但这已是她唯一的选择。
整整三昼夜,大火未熄。
锅中的汤水从清澈变得浑黄,最终熬成了如同沥青般漆黑粘稠的膏状物,散发着一股混杂着铁锈、焦发和血腥的诡异气味。
第四日清晨,膏成。白桃面色苍白如纸,却精神矍铄。
她指挥着刘木匠,将一桶桶滚烫的“秽元膏”小心翼翼地抬出,均匀涂抹在院子八个方位的界桩上、水井的井沿、所有房屋的墙基,以及那座作为阵眼的瓮塔表面。
原本清雅的药圃,瞬间变得如同被诅咒的废土,处处流淌着黑色的粘液,空气中充满了令人作呕的气息。
最后,白桃让刘木匠在西北乾位的枯井旁,立起一块无字的石碑。
她走到碑前,咬破右手中指,用鲜血在冰冷的石面上写下十六个字:
“主未亡,辅不立,此脉唯我,逆者皆妄。”
写完,她从怀中取出祖父白景明遗留的那只雷击沉香木罗盘匣。
她深吸一口气,猛地将自己的左手掌心按在了罗盘匣古朴的木面上。
“滋——”
一声轻响,如同烙铁烫入血肉。
她左掌那道因断脉而浮现的青色血纹,仿佛被注入了生命,灼热的能量瞬间爆发,竟在坚硬的沉香木上,烙下了一个深深的掌印。
掌印之中,一个卦象的轮廓清晰可见,正是“姤”卦!
天风姤,以一阴遇五阳,是为“相遇”。
正常的承愿者,是循序渐进,与地脉和谐相处。
而她此刻,却是以一个不速之客的姿态,用最粗暴、最直接的方式,强行宣告自己的到来,如同在天地的契约上,狠狠按下一个不容拒绝的血手印!
当夜亥时,风云突变。
整座药圃的地面开始轻微震动,泥土仿佛活了过来,在黑色的秽元膏下翻涌、挣扎,似乎有一个巨大的活物正被这污浊之气灼烧得痛苦不堪。
“噗——”
西北乾位的那口枯井,猛地喷出一道数尺高的黑色水柱!
水柱在半空中散开,落下的污水中,竟隐约浮现出一张模糊不清的人脸。
那张脸五官扭曲,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在无声地嘶吼、诅咒,却被四周界桩上散发出的秽元膏气味死死压制,始终无法凝聚成型。
白桃就站在那块血字石碑前,任凭夹杂着恶臭的阴风吹乱她的长发,高声喝道:“我知你在听!你可以学我说话,学我走路,甚至可以模仿我的心跳!但你永远不会知道——我为什么会留下这道疤!”
说着,她猛地撕开右臂的衣袖,露出一道早已愈合、却依旧狰狞的旧刀伤。
“因为我救过一个不该救的人,为一个承诺付出了代价!这是我的选择,我的愚蠢,我的人性!而你,”她指着水中那张扭曲的脸,一字一顿,“不过是一台……只想赢的机器!”
话音落下的瞬间,水中的人脸猛然剧烈地扭曲起来,仿佛听到了最恶毒的咒骂,随即在一阵不甘的波动后,“嘭”地一声,彻底溃散成一滩黑水,落回井中。
风停了,地的震动也平息了。
白桃感到一阵极致的疲惫涌上,几乎站立不稳。
但同时,她也清晰地感觉到,左手掌心那道灼热的血纹,有史以来第一次变得温顺平和,不再像过去那样时刻跳动,逼迫着她。
她赢了……至少赢下了这一回合。
她拖着沉重的步子,准备回房稍作喘息。
路过灶房时,却瞥见刘木匠正蹲在灶膛边,借着月光,用一把小刷子,小心翼翼地将什么东西扫进一个粗布小包里。
正是那根烧尽后扭曲成人形的艾条残灰。
“刘师傅,你在做什么?”白桃的声音有些沙哑。
刘木匠被吓了一跳,回过头,有些局促地举了举手中的布包,低声答道:“白小姐,您之前说过……这院里烧的每一寸灰烬都有用。我看这根烧得奇特,就想着……替您收着,免得丢了。”
他的神情一如既往地老实本分,理由也无懈可击。
白桃点了点头,正要转身离开,眼角的余光却猛地捕捉到了一个细节。
那只装着艾条灰烬的粗布包,被他攥在手心的一角,用黑色的炭笔,写着一行极其细小的字。
字迹潦草,若不留神,极易被当成布料本身的纹理。
白桃的脚步,瞬间钉在了原地。
她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目光死死盯住刘木匠布包上那行炭笔字:
新主待立,候补名单第三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