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是去赴一场与草木的旧约。
清明时节,钟山上的雨雾比往日更浓,浸润着泥土与新芽的腥甜气息。
白桃沿着那条只有她和祖父走过的野径上山,脚下的腐叶绵软,踩上去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像是岁月低语。
她没有带任何东西,除了一个用布巾包裹的粗瓷碗,里面是昨夜剩下的冷饭。
药圃还在。
那些曾被她一一诊脉、布针的黄精、白术、茯苓,此刻正自在地舒展着叶片,根茎深植于地脉,汲取着山川的灵气,看不出半分曾被当作阵眼时的拘谨。
它们回归了草木的本分。
白桃在一方刻着“坤”字卦象、如今已覆满青苔的界石旁坐下,那曾是八卦阵图的西南基石。
她解开布巾,用一双竹筷,小口小口地吃着那碗早已凉透的米饭。
山风拂过,带来杜鹃花的微香,她吃得安静而专注,仿佛在完成一件庄重的仪式。
这不再是法医的勘察,也不是承愿者的守护,只是一个饥饿的人,在用最朴素的方式,与这片土地重新建立联系。
饭毕,碗底还剩下几粒米。
她没有舔舐干净,而是倾斜碗口,将那几粒洁白的米倒入脚边的泥土中,用鞋尖轻轻拨土掩埋。
这是一种古老的习惯,乡间的农人相信,将余粮还给土地,来年便会有好收成。
她做这个动作,自然而然,不带任何寻宝的机心。
起身,拍了拍衣角的泥土,她准备离开。
就在转身的刹那,她眼角的余光瞥见,方才埋米的地方,泥土竟微微拱起。
她好奇地蹲下身,只见几株嫩绿的新芽,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破土而出,它们排列的形状,分明是一个“离”字。
离为火,为日,为附丽。
是昭示,是显现。
若是从前,她定会如获至宝,立刻记录、推演。
但此刻,白桃只是看着那几点脆弱的绿意,忽然笑了。
那笑意很淡,却如春阳融雪,发自肺腑。
她伸出脚,轻轻地,将那刚刚成形的“离”字卦象踩平,让那些新芽重新回归泥土。
同一天下午,南京西站。
汽笛长鸣,月台上满是离愁别绪。
周砚挤在人群中,身形瘦削,一身半旧的蓝布长衫让他毫不起眼。
他的全部行李,只有一个洗得发白的布包,里面装着几件换洗衣物和一本薄薄的册子。
在站台的另一头,一个戴着草帽的敦实汉子正焦急地张望,是刘木匠。
周砚走过去,将那本册子递给他。
“刘师傅,这个给你。”
刘木匠接过,翻了翻,封皮上用毛笔写着《金陵时调唱本集》,里面是些用俗字记录的民间小调,词句俚俗,却朗朗上口。
“周先生,这……这是戏文?”
“算是安神曲吧。”周砚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观象台那边的工地,活计重,人心燥。你得空了,就照着上面的调子,给工友们哼哼。念熟了,心里能踏实些。”
刘木匠不解其意,但还是郑重地点了点头:“哎,我记下了。”他觉得这位周先生虽然学问大,却总是说些神神叨叨的话。
火车缓缓启动。
周砚隔着满是水汽的车窗,最后望了一眼这座他战斗了数年的城市。
远处,夫子庙的市井里,炊烟正袅袅升起,与钟山的雨雾混在一处,不分彼此。
他忽然觉得,那些卦象、爻辞、汤锅的声响、孩童的歌谣,自己或许从未真正懂得过。
他只是恰好路过了一场持续了百年的长梦,如今,梦醒了,该走了。
几日后,白桃途经正在修缮中的观象台遗址。
战争的创伤尚未抚平,这里却已是一片忙碌的景象。
刘木匠正带着几个工人,将一根根粗大的柏木柱打入土中,重修倒塌的围栏。
她的目光落在其中一根新立的木柱上。
柱身上用墨斗弹了线,刻着一个编号:“庚7”。
而它深植地下的位置,恰好压住了当年祖父图纸上标记的“乾”卦之位。
乾为天,为君,为首,是八卦阵图的西北中枢。
“刘师傅,”白桃走上前,递过一壶凉茶,“为何选在这儿立这根柱子?”
刘木匠正满头大汗,见是她,咧嘴一笑,接过茶壶猛灌了几口。
“白先生来了!图纸上就这么画的,说是承重受力的要点。”他擦了把汗,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神秘,“不过也怪了,前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里有个看不清脸的人跟我说:‘这儿要立稳,风才不会把话吹散了。’你说邪乎不?”
白桃心头一动,只微笑着点了点头,没有再多问。
她知道,那不是邪乎。
那是这座城市的意志,开始通过最朴实的梦境,来加固自己的记忆。
那一夜,南京城下起了连绵的春雨。
白桃睡得不沉,半梦半醒间,她看见陆九站在一片无尽的雨幕里,面容是她记忆中最后的样子,坚毅而温柔。
他的嘴唇在开合,像是在对她说着什么重要的话,她拼命想听清,却一个字也听不见。
焦急中,她猛然惊醒。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敲打着屋檐和芭蕉叶。
她没有起身,只是静静地躺在枕上,凝神细辨。
起初,那雨声是“嗒…嗒… 嗒…嗒… 嗒…嗒…”,短促而均等,连着六声,正是坤卦六断之象,厚德载物。
随即,雨势一变,化为“嗒嗒… 嗒… 嗒嗒…”,两短一长,是艮卦之形,为止,为定。
最终,雨声变得沉稳而响亮,“嗒—嗒—嗒—”,三声清越连贯的长音,乾为天,健行不息。
坤、艮、乾。
这正是那部口口相传的《护愿文》的起调节拍。
天地已在自行吟唱。
白桃闭上眼,唇边泛起一丝极浅的笑意,对着虚空中的雨声,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应了一句:“香没断。”
话音落下的瞬间,窗外的雨声奇迹般地停顿了一拍,整个世界陷入一秒钟的寂静,仿佛是在回应她。
而后,雨声又继续落下,节奏恢复了自然的无序,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但白桃知道不是。
那柱曾由陆九用生命点燃的信香,那份传承的血脉,没有断绝。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几天,或许是几个月。
1945年的某个寻常清晨,南京的各个城门在晨曦中照常开启。
逃难归来的百姓、进城卖菜的农人、赶着上工的职员,汇成一股股鲜活的洪流,出入不息。
没有人再谈论什么宝藏,也没有人再提及那些在黑暗中舍生忘死的英雄。
日子,就这么平淡地向前流淌。
在城东的观象台遗址,围栏已经修好,一株新栽的乌桕树苗在微风中轻轻摇晃。
树根部的泥土尚还湿润,仔细看去,能看到几条隐约的痕迹——那是一队蚂蚁,正忙碌地搬运着昨夜雨水冲刷出来的草籽。
它们的行进路线蜿蜒曲折,在晨光下,竟无声地拼出了半个“巽”字的轮廓。
风过处,新修的屋檐上,一滴积蓄了一夜的雨水终于坠落,敲在下方的青石板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嗒”。
紧接着,天空中的云层裂开一道缝隙,一缕阳光穿透而下,照亮了那滴水花溅起的微尘。
地气上腾,天气下降。
风声,虫鸣,水滴,光影……万物交感,于无声处,合奏出一曲完整的“泰”卦之音。
门,其实一直都开着。
只是那些走了进去的人,都忘了自己曾经推过门。
他们化作了风,化作了雨,化作了这座城市每一个平凡而坚韧的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