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那一句轻佻的‘观真容’,彻底否定了他一生的追求。”禽滑素声音低沉,“他将所有的价值都寄托在军功之上,却被最有权势的人,用最残忍的方式,将一切打回原形,甚至……践踏在地。”
林煜默默点头,望向中军大帐的方向,目光复杂:“所以,他更加疯狂地追求胜利,用更极致、更残酷、更‘像艺术’的方式去战斗。他要让所有人,尤其是那些轻视他、嘲笑他的人,‘看清楚’他的实力。他将那金殿上的屈辱,化作了战场上毁灭一切的怒火。而那首《兰陵王入阵曲》,则成了这怒火最好的助燃剂和……哀歌。”
面具下的真容,从未被毁,却比任何伤痕都更让他痛苦。那是一道刻在灵魂上的烙印,提醒着他,无论他爬得多高,立下多少功劳,在某些人眼中,他始终是那个需要被“观赏”的,戴着面具的……伶人将军。
夜色如墨,唯有中军大帐内长明灯未熄,如同一颗孤悬于军营心脏的、冰冷的星。林煜知道,单纯的观察与推测已不足以打破僵局,他必须与那位面具将军进行正面接触,哪怕只是初步的试探。
机会出现在次日傍晚。一场小规模的遭遇战刚刚结束,唐军再次以极小的代价取得了胜利,军营中弥漫着一种习惯性的、略带麻木的轻松气氛。高肃罕见地没有立刻返回大帐,而是独自一人立于营地边缘的一处矮坡上,眺望着远方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地平线。金色的面具在余晖下闪烁着冷漠的光,身影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
林煜对禽滑素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留在原地戒备,自己则整理了一下衣袍,缓步走了过去。他没有靠得太近,在距离数步远的地方停下,拱手施礼:“在下游学士子林煜,见过高将军。恭喜将军又获大捷。”
金色的面具缓缓转过来,幽深的孔洞落在林煜身上,没有任何回应,只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几分。
林煜不以为意,继续按照想好的说辞,语气诚恳地说道:“将军用兵如神,勇冠三军,实乃我大唐柱石。此番北逐突厥,立下赫赫战功,他日史册之上,必当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为后世所景仰。”
他刻意将话题引向“军功”与“名誉”,这是他认为最能触动对方,也最能试探其反应的方向。
果然,在听到“军功”、“史册”、“名誉”这些词汇时,高肃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尽管隔着面具,林煜也能感觉到那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同冰锥。
“军功?名誉?”一个低沉、略带沙哑,却异常冰冷的声音从面具后传来,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士子所见,便是这些么?”
他的反应比林煜预想的还要激烈。那不仅仅是冷漠,更像是一种被触及逆鳞的、压抑着的愤怒。
林煜心中一动,知道触碰到了关键,他决定再进一步:“自然。将军凭此不世军功封王拜将,光耀门楣,名垂青史,正是大丈夫毕生所求。世人皆见将军之神武,无不钦服……”
“世人?钦服?”高肃猛地打断了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尖锐的戾气,“他们看见什么?!他们看见的不过是这身铠甲,这副面具!他们听见的不过是那些似是而非的传说!他们何曾看见战场上的尸山血海!何曾听见刀锋划过骨肉的声音!”
他的情绪明显激动起来,周身的气息开始变得不稳定,空气中那若有若无的檀香冷冽气息骤然浓郁,隐隐带着一丝血腥味。矮坡周围的野草无风自动,以他为中心,微微向外倒伏。
“将军息怒。”林煜连忙道,心中警惕大增,但依旧试图引导,“军功乃是实打实的战绩,无人可以抹杀。正如将军此次大捷,斩获无数,朝廷必有封赏,天下人也自会铭记将军的威名……”
“威名?哈哈哈哈!”高肃突然发出一阵低沉而悲凉的笑声,那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苦涩与自嘲,“好一个威名!这威名之下,是什么?是‘面具修罗’?是‘嗜血狂徒’?还是……还是他们私下议论的,‘凭着一张脸惑主、靠着几分运气侥幸成功的弄臣’?!”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嘶吼出来的。伴随着这声嘶吼,异变陡生!
以他为中心,一股无形的力场轰然扩散!林煜只觉得眼前景象一阵扭曲,仿佛空间本身都在微微震颤。他清晰地看到,高肃脸上那副金色面具的纹路似乎活了过来,如同血管般微微搏动,散发出更加幽暗的光芒。而在那面具之后,一股庞大、混乱、充满憎恶与渴望的执念能量,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
林煜体内的【星弈】自发运转,【数理之殇】带来的精密感知让他瞬间捕捉到了这股能量的核心本质——
那是对自身容貌的极度憎恶,深入骨髓,仿佛那是什么无法洗净的污秽;
那是对凭借军功获得认可的极致渴望,扭曲而偏执,近乎成为一种心魔;
这两种极端情绪如同两条毒蛇,死死缠绕在一起,彼此撕咬,又彼此滋养,形成了一种极其不稳定、极具侵蚀性的力量!
【貌劫】!
林煜的意识中瞬间浮现出这个名称。这就是高肃偏差业债的真面目!它并非单纯的力量增强,而是一种扭曲现实、放大执念的诅咒!
在这【貌劫】力场的影响下,林煜甚至产生了短暂的幻觉:他看到高肃的身影时而变得无比高大、威猛如战神,时而又变得模糊、仿佛只剩下那张冰冷的面具在虚空中悬浮。耳边似乎响起了无数窃窃私语,有赞誉,有诋毁,有惊叹,有嘲讽……最终都化为一句句尖利的——“看他的脸!”“不过是仗着容貌!”“像个演戏的伶官!”
高肃本人在这业债显化的冲击下,身体微微颤抖,他猛地抬手捂住面具,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那金色的面具仿佛与他的血肉相连,既是保护,也是囚笼,将所有的痛苦与疯狂都封锁在其下,唯有通过这扭曲的业债才能宣泄一二。
林煜强忍着精神上的不适和体内因共鸣而再次蠢蠢欲动的项羽、吕布业债,沉声喝道:“高将军!守住本心!莫要被心魔所控!”
他的声音如同惊雷,在一定程度上震散了部分幻觉和杂音。
高肃猛地抬起头,面具后的目光如同两团燃烧的鬼火,死死盯住林煜。那目光中充满了暴戾、痛苦,还有一丝被看穿秘密的惊怒。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林煜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随即猛地转身,步伐有些踉跄地、几乎是逃离般地冲下了矮坡,向着中军大帐疾步而去。那失控的【貌劫】力场也随之缓缓收敛,但空气中残留的那股冰冷、憎厌与渴望交织的气息,久久不散。
禽滑素迅速来到林煜身边,关切地问道:“你没事吧?刚才那是……”
林煜望着高肃消失的方向,脸色凝重,缓缓呼出一口浊气:“我没事。只是……终于确认了。”他看向禽滑素,眼中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
“他的业债,名为【貌劫】。乃是对自身容貌的极度憎恶与对凭借军功获得认可的极致渴望,扭曲结合而成。此业债能扭曲现实,放大他的力量,让他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但更会不断侵蚀他的心智,让他愈发嗜战,并以更残酷、更‘艺术化’的胜利来证明自己,证明到……偏执疯狂的地步。而每一次证明,都只会让他更加憎恶那张不得不隐藏的脸,更加依赖那副面具,形成一个无法挣脱的死亡循环。”
“而这【貌劫】与那《兰陵王入阵曲》相辅相成,彼此催化。”禽滑素接口道,脸上忧色更重,“我们必须尽快想办法,否则下一次再见,他可能就……”
可能就不再是那个还能压抑痛苦、还能有一丝理智的将军高肃,而是彻底被【貌劫】吞噬,化为只知杀戮与“表演”的,真正的战场修罗。
第一次接触,虽短暂,却已窥见了那面具之下,汹涌的、足以毁灭一切的黑暗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