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传来的消息,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虽不剧烈,却持续扩散,牵动着中枢的神经。
接下来的几日,养心殿侧殿内,关于北境的军报与密信明显增多。秦绾在处理日常政务之余,对来自镇北军及其周边地区的文书格外留意。裴砚虽多数时间仍在静养,但精神稍好时,便会让秦绾将相关奏报念给他听,偶尔会提出几个关键问题,引导秦绾思考,也帮助自己理清脉络。
这日午后,一份来自兵部的常规奏报被送入殿中。奏报中提及,镇北将军李崇信上表,言及塞外几个游牧部落近来活动频繁,有小股骑兵屡次靠近边境线游弋试探,虽未发生大规模冲突,但边关气氛日趋紧张。李崇信以此为理由,提请兵部拨付一批额外的箭矢、火器及军马补充,以加强防务,震慑部臣。
奏报措辞严谨,理由充分,符合边将职责,兵部初步审议后,认为请求合理,已拟同意,只待宫中批红。
秦绾看完,将奏报内容轻声念给裴砚听。
裴砚靠坐在引枕上,双眸微阖,似在养神,听完后却并未立刻表态,只是问道:“绾儿,你觉得李崇信此请,如何?”
秦绾沉吟道:“边境不宁,边将请求补充军备,乃是常情。兵部既已审议通过,按理并无不妥。只是……”她顿了顿,眉宇间凝着一丝疑虑,“联想到前几日关于其麾下副将与不明身份之人接触的密报,此时他骤然请求增拨军械,时机上未免有些……巧合。”
裴砚缓缓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能想到这一层,已是不易。”他示意秦绾将奏报拿近些,目光在那请求拨付的物资清单上细细扫过。
“箭矢五千捆,火药三百桶,精良军马八百匹……”裴砚低声念着,指尖在“火药”和“军马”两项上轻轻点了点,“数量看似合理,但若结合朔风镇暗桩所闻的‘粮秣’、‘通路’……这些物资,尤其是火药与军马,既可用来御敌,亦可用来做别的文章。”
秦绾心领神会:“你是担心,他明为加强防务,暗地里可能另有所图?或许是以防务为名,行囤积之实,甚至……资敌?”
“未尝没有这种可能。”裴砚目光深沉,“边境贸易,尤其是与塞外的私下交易,利润惊人。军械、火药、良马,皆是紧俏之物。李崇信镇守北境多年,若其心志不坚,被巨利所诱,或受人挟制,借此机会中饱私囊,甚至与外部势力有所勾连,也并非奇事。”
他顿了顿,又道:“当然,亦有可能他确是为了应对边境压力,是朕多疑了。但为君者,为上位者,不可不察,不可不防。”
“那这份奏报,批还是不批?”秦绾问道。若批,恐资敌以粮;若不批,若边境果真生变,则可能贻误军机,这个责任谁也承担不起。
裴砚沉思良久,方才开口:“批,但要改一改。”
“如何改?”
“准其所请,但拨付方式需变一变。”裴砚条理清晰地说道,“箭矢、军马,可按其请求数量,分批拨付,由兵部选派专员,直接押送至镇北军指定大营,当面清点交割,确保物资到位。至于火药……”他语气微冷,“此物关系重大,准其一百五十桶,但需由京营火器营派出工匠及护卫,携原料前往北境,在当地设临时作坊配制,成品直接入库镇北军军械库,钥匙由京营派员与镇北军军需官共同执掌。”
这一番安排,既满足了前线可能的防御需求,又最大限度地控制了关键物资的流向,尤其是火药,几乎杜绝了被挪作他用的可能。同时,兵部专员和京营人员的介入,本身也是一种监督和震慑。
秦绾眼中亮光一闪,由衷赞道:“此策甚妥!既全了边将的体面,不致使其心生怨怼,又暗中加以掣肘,防患于未然。我这就按此意批复兵部。”
她提笔欲写,却又停下,看向裴砚:“是否需暗中嘱咐兵部和京营派去的人,留意镇北军内部的动向?”
裴砚微微颔首:“可。让他们只带眼睛和耳朵,多看多听,少说少问,尤其留意与军需、后勤相关的将领以及李崇信身边亲信的言行。一切消息,密奏直达。”
“好。”秦绾郑重应下,落笔如飞,将裴砚的意图转化为严谨的批示文字。
处理完这份奏报,秦绾轻轻舒了口气,却感觉肩上的担子并未减轻。北境的情报如同一团迷雾,李崇信这颗北望的将星,如今在迷雾中显得影影绰绰,难以看清其真实面目。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棂,望向北方天空。初夏的风带着暖意,却吹不散她心头的凝重。
“裴砚,”她轻声问,“若李崇信果真……朝廷该如何应对?”
裴砚的目光也投向窗外,悠远而冷冽:“边镇大将,若忠勇为国,便是朝廷柱石;若心生异志,便是心腹大患。应对之策,无非‘抚’与‘剿’二字。但何时该抚,何时该剿,如何抚,如何剿,需审时度势,一击必中。”
他收回目光,看向秦绾,语气带着一种历经风雨后的沉稳:“眼下,证据不足,敌友未明,一动不如一静。我们要做的,是织好一张网,看清楚,等鱼儿自己游进来。在此之前,稳住朝局,让你我恢复元气,方是根本。”
他的冷静与谋算,让秦绾纷乱的心绪渐渐平复。是啊,急不得。他们刚刚经历了一场宫廷巨变,自身尚在恢复期,朝堂也需要时间消化和稳固。此时对北境用强,绝非明智之举。
“我明白了。”秦绾关上窗,回到榻边,语气坚定,“那就先依计行事,静观其变。”
养心殿内,烛火依旧。帝后二人,一卧一坐,于这方寸之间,运筹帷幄,将可能影响帝国北疆命运的棋子,悄然落下。
北境的迷雾愈发浓重,而长安城中的目光,也已牢牢锁定北方。
(第一百七十八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