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小乙带来的消息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在秦绾心中漾开层层忧虑的涟漪。崔家残余势力被迅速接手,京畿大营暗流涌动,这绝非好兆头。“烛龙”的触角比想象的更深,反应也更快。
她蹙眉沉思,下意识地看向裴砚。他依旧靠坐在引枕上,脸色苍白,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已恢复了往日的锐利与冷静,仿佛能洞穿一切迷雾。
“他们在抢时间。”裴砚的声音低沉而稳定,打破了殿内的沉寂,“崔家倒台,权力出现真空,他们想趁机吸纳残余,填补势力,尤其是在……军中和财源上。”
他的目光转向秦绾刚刚与户部尚书争执的那份漕运章程:“漕运,便是其一。”
秦绾心头一亮,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漕运乃国家命脉,掌控了漕运,就等于扼住了南北物资流通的咽喉,其利巨大,更能借此培植私人武装(漕帮、押运兵丁)。“烛龙”若想复辟,钱与兵,缺一不可。
“你是说,他们可能对漕运下手?”秦绾神色凝重。
“不是可能,是必然。”裴砚语气肯定,“崔家之前在漕运衙门经营多年,留下不少暗桩。如今他们急于寻找新的财路和据点,重整旗鼓,漕运是最好的目标之一。李尚书方才坚持的漕运改道之议,背后未必没有他们的推波助澜,试图制造混乱,浑水摸鱼。”
秦绾回想方才户部尚书那略显急躁的态度,越想越觉得可疑。她不禁后背生出些许寒意,若非裴砚点醒,她或许真会因急于节省开支而考虑那个看似“有利”的改道方案,岂不正中对方下怀?
“那我们该如何应对?”秦绾虚心求教。在具体的政务和老臣们的弯弯绕绕上,她深知自己远不及裴砚老辣。
裴砚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缓缓道:“攘外必先安内。京畿大营的异动,需立刻处置,迟则生变。”
他看向秦绾,眼神带着询问,也带着培养她独立决断的意味:“你觉得,当如何?”
秦绾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果决:“不能打草惊蛇,但也不能放任。可借整肃崔党余孽之名,明升暗降,将那几名频繁聚会的将领调离实权岗位,分散安置。同时,让墨羽派人严密监视,收集证据,若他们真有不轨,再行雷霆手段。”
裴砚眼中露出一丝赞许:“可。此事你亲自去办,持我……持陛下之前赐下的令牌,便宜行事。”他如今重伤,许多命令需要借助秦绾和皇帝的名义才能畅通无阻。
秦绾点头:“我明白。”她顿了顿,又问,“那漕运之事?”
“漕运牵扯太广,不宜妄动。”裴砚思忖道,“你方才驳回改道之议是对的。当前应以稳为主。可下旨严令各地漕运衙门恪尽职守,保证漕粮按时、足额抵京。同时,让侯小乙派人暗中排查各主要漕运节点,尤其是崔家旧部把持之处,看看是否有异常的人员调动、账目亏空,或者……不该出现的货物。”
他的思路清晰,步步为营。既稳住大局,又暗中调查,双管齐下。
秦绾将他所言一一记下,心中豁然开朗。有他在一旁指点,仿佛再复杂的局面也有了主心骨。
“我这就去安排。”她起身欲走。
“绾儿。”裴砚唤住她。
秦绾回头。
“小心些。”他看着她的眼睛,语气郑重,“‘烛龙’诡诈,行事不择手段。你如今暂代首辅,目标太大,出入务必让侯小乙和墨羽贴身护卫,不可单独行动。”
他的关心毫不掩饰,让秦绾心头一暖。她点了点头,唇角微扬:“放心,我还等着你好了,把这千斤重担还给你呢。”
说完,她转身快步离去,衣袂带起一阵轻微的风。
裴砚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直到殿门合上,才缓缓收回目光。他低头,看着自己依旧绵软无力的手掌,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
武功尽废,形同废人……这个认知像一根刺,深深扎在他心底。他裴砚纵横朝堂十数年,何曾如此虚弱无力过?
但当他抬起眼,看到窗下那张堆满公文、却被她整理得井井有条的书案,看到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清香,那根刺带来的刺痛,似乎又被另一种更汹涌的情绪压了下去。
他必须好起来。不是为了重掌权柄,而是为了能真正站在她身边,为她遮风挡雨,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躺在这里,眼睁睁看着她独自面对风雨。
他闭上眼,开始依照孙院正教导的法子,尝试引导体内那微乎其微的内息,缓慢地游走,温养着受损严重的经脉。每一下都伴随着剧烈的疼痛,冷汗瞬间浸湿了额发,但他紧咬着牙,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殿内寂静,只有他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而在养心殿外,秦绾已迅速下达了一系列指令。调令京畿大营将领的文书被加急送出,排查漕运的密令也通过特殊渠道传往各地。
阳光正好,却照不透这皇城之下的重重暗影。
一场围绕着漕运与军权的无声较量,已然拉开序幕。
而决定胜负的关键,除了庙堂的谋略,更在于那养心殿偏殿内,一个人与伤痛、与命运的艰难抗争。
君榻之上,亦可运筹帷幄。只是这一次,他守护的,不仅仅是这万里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