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海岸线北上的旅程,对于巡游队伍中的大多数人来说,已经演变成了一场漫无目的、且日益压抑的漫长煎熬。曾经的雄心壮志(如果这次出行还算得上有的话)早已被现实的残酷磨蚀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海边雾气般弥漫不散的惶惑与不安。
皇帝銮舆那紧闭的车窗,如同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将内外隔绝成了两个世界。外面,是忙碌而沉默的队伍,是偶尔传来的海浪声,是越来越凛冽的北风;里面,则是一个生命正在急速流逝的、孤独而痛苦的帝王,以及那浓得化不开的药味和……死亡的气息。
会稽山那次强行祭祀,仿佛是嬴政生命中最后一次灿烂却致命的烟花。绽放之后,留下的是更加深沉无边的黑暗与虚弱。此后,他的病情急转直下,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昏睡状态,即便偶尔清醒,也意识模糊,口齿不清,连进食都变得极其困难,全靠御医想方设法灌下一些流质的药膳和参汤吊着一口气。
御医们私下里已经不再讨论病情,而是开始互相使眼色,那眼神里传递着一个清晰而恐怖的信息:准备后事吧,没几天了。他们现在所做的,与其说是治疗,不如说是在尽力延缓那个最终时刻的到来,至少,别让皇帝死在荒郊野岭或者行进途中,那对于帝国而言,将是灾难性的。
李斯的眉头自从离开会稽山后,就几乎没有舒展过。他不仅要处理日益繁重的沿途政务(各地送来的奏报可不会因为皇帝病重而减少),更要时刻揪心着皇帝的状况和帝国未来的走向。他几次试图与嬴政讨论身后之事,哪怕是委婉地提一下,都被嬴政昏沉中的呓语或烦躁的挥手打断。这种悬而未决的状态,让这位帝国丞相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焦虑和无助。帝国这艘巨轮的舵手眼看就要倒下,而继承人却尚未明确,这如何是好?
赵高则表现得异常“沉稳”和“尽责”。他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在銮舆附近,亲自过问皇帝的每一次进药、每一次擦拭,将侍奉工作做到了极致。同时,他对于符节和玺印的掌控也更加严密,任何需要动用这些信物的事情,都必须经过他的手。他就像一只忠诚的看门犬,牢牢守着主人最后的巢穴,只是无人知晓,这只“忠犬”的眼底深处,正闪烁着越来越明亮、也越来越危险的光芒。
胡亥也彻底老实了。最初的游玩心态早已被恐惧取代。他看着御医们凝重的脸色,看着李斯老师沉重的背影,感受着队伍里那死一般的寂静,再也不敢嚷嚷着要看风景或者找乐子了。他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大部分时间都缩在自己的车驾里,偶尔被赵高叫去,在銮舆外磕个头,问个安,然后便匆匆离开,仿佛那车里有什么可怕的怪物。
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气氛中,队伍艰难地行进着,终于抵达了平原津(今山东平原县南)。
平原津,顾名思义,地势开阔平坦。黄河(古河道)在此奔流,本该是一派壮阔景象。然而,对于这支队伍而言,此地却成了嬴政生命旅程中一个无法逾越的坎。
在这里,嬴政的病情再次急剧恶化,陷入了持续的高热和昏迷之中,偶尔醒转,也是神志不清,胡言乱语,甚至出现了抽搐的症状。随行的首席御医在又一次诊脉后,面如死灰地找到李斯和赵高,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禀报:
“丞相,府令……陛下……陛下之疾,已入膏肓,非药石所能及也……如今,唯有……唯有静养,或可……延缓数日……” 他说的“静养”,其实就是等死的委婉说法。
这个消息,如同最后的丧钟,清晰地敲响在李斯和赵高的心头。
死亡,这个嬴政穷尽一生试图逃避和征服的敌人,此刻已经清晰地露出了獠牙,站在了咫尺之遥的地方。
队伍不得不再次停下来,在平原津附近扎营。气氛压抑到了极点,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然而,或许是回光返照,或许是生命最后时刻那强烈的责任感驱使,在抵达平原津后的某个夜晚,嬴政竟然从深度的昏迷中,短暂地清醒了过来。
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浑浊,反而有了一种异样的清明,虽然依旧虚弱,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他感到自己的生命力正如同沙漏中的沙子,在飞速流逝。他知道,时间不多了。
他艰难地转动眼球,看了看守候在榻边的,只有那名最信任的、沉默的老宦官,以及闻讯匆匆赶来的李斯和赵高。
“李斯……赵高……” 他的声音极其微弱,如同游丝,但在死寂的车厢内,却清晰可闻。
“臣在!” “奴才在!” 两人连忙凑近。
嬴政的目光,首先落在了李斯身上,带着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有倚重,有托付,或许,还有一丝未能尽展抱负的遗憾。
“笔……帛书……” 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李斯瞬间明白了!皇帝这是要留下遗诏!他心中一块大石仿佛落了地,又仿佛悬得更高。他立刻示意赵高准备。
赵高心脏狂跳,但手上动作丝毫不慢,迅速取来书写用的帛布和笔砚,并亲自研墨。他的手,因为激动和紧张,微微有些颤抖。
嬴政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连抬起脖颈的力气都没有。老宦官连忙在他身后垫上更多的软枕,让他能勉强维持一个书写的姿势。
笔,被递到了嬴政枯瘦如柴、不停颤抖的手中。那支曾经批阅奏章、决定无数人生死、描绘帝国蓝图的笔,此刻在他手中,却重若千钧。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和意志,控制着颤抖的手,在那方洁白的帛布上,缓缓写下了决定帝国未来命运的几个字。每一个字的落下,都仿佛耗掉他一大截生命。
字迹歪歪扭扭,与他往日那雄浑有力的笔迹判若两人,但却依旧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
“以兵属蒙恬,与丧会咸阳而葬。”
(把军队交给蒙恬,赶快回咸阳参加丧事,然后安葬。)
写完之后,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猛地向后倒去,笔也从手中滑落,在帛布上留下一道墨痕。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
车厢内,一片死寂。
李斯看着那短短的诏书,心中五味杂陈。这封诏书,内容再明确不过!它将北疆的军权明确交给了蒙恬,而命令长子扶苏立刻返回咸阳主持丧事——“与丧会咸阳而葬”,这几乎就是明确指定扶苏为继承人了!帝国的交接,在这一刻,以最传统也是最稳妥的方式,似乎就要确定了。
然而……
这封至关重要的、代表着皇帝最后意志的诏书,写是写完了,却还没有完成最后一道程序——用印!没有加盖皇帝的玺印,这就是一张废帛!
嬴政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疲惫地闭上了眼睛,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用印……速发上郡……”
“奴才遵旨!”赵高立刻应道,声音带着一种异样的恭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方帛书,吹干墨迹,然后,从随身严密保管的匣子中,取出了皇帝的玺印。他的动作看起来依旧沉稳,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内心正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扶苏!果然是扶苏!一旦这封诏书发出,扶苏即位,蒙氏兄弟必将权倾朝野,而他赵高,这个与蒙毅有旧怨、并且深度参与了沙丘之谋(如果未来被定义为阴谋的话)的宦官,将死无葬身之地!
不能发!这封诏书绝对不能发出去!
一个疯狂而大胆的念头,如同毒蛇般,从他心底猛地窜起!
他手持玺印,作势要往诏书上盖去,动作却微不可察地慢了一拍。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气息奄奄的皇帝,又瞥了一眼面色凝重、正沉浸在帝国传承思绪中的李斯,最后,他的眼角余光,似乎不经意地望向了营地方向——那里,有他精心教导的学生,少子胡亥……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赵高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他并没有立刻将玺印盖上,而是将诏书和玺印都妥善地收了起来,然后对着似乎又陷入昏睡状态的皇帝,以及一旁的李斯,用一种无比忠诚、无比负责的语气低声说道:
“陛下放心,诏书与玺印,奴才已收好。陛下龙体欠安,需静养,此时发出诏书,恐……恐引动荡。待陛下安歇,明日……明日奴才即刻安排最可靠之人,六百里加急,发往上郡!”
他这个理由,听起来冠冕堂皇:皇帝病重,突然发出明确指定继承人的诏书,确实可能引起不必要的猜测和动荡,等皇帝状态稍稳(或者……),再发不迟。
李斯闻言,皱了皱眉,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妥,但看着皇帝那副油尽灯枯的模样,再想想赵高说的也不无道理,此刻确实不宜大张旗鼓。而且,诏书内容他已看到,皇帝意志已明,想必赵高也不敢在这种事情上做手脚。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是沉重地点了点头。
于是,这封决定着大秦帝国命运的遗诏,就这样,落入了赵高的手中,并且,没有被立刻发出。
历史的岔路口,就在平原津这个看似平常的夜晚,因为一个宦官的私心和野心,悄然偏转了一个微妙而致命的角度。
第二天,尽管御医建议皇帝需要“静养”,但队伍却没有在平原津长时间停留。在赵高的积极安排和李斯的默许下(他们都急于离开这个“不祥”之地,希望能尽快回到咸阳),巡游队伍再次启程,转而向西,朝着返回咸阳的方向行进。
只是,车中的皇帝,再也没有清醒过来。他的生命,已然进入了最后的倒计时。
队伍一路西行,气氛比之前更加凝重,仿佛不是在走向国都,而是在走向一个已知的终点。
终于,在公元前210年的七月(秦历),这支承载着帝国最后光辉与无尽秘密的队伍,抵达了一个在历史上注定要留下浓重一笔的地点——沙丘平台(今河北广宗西北)。
沙丘!
这是一个被诅咒的名字!一百多年前,赵国那位胡服骑射、雄才大略的赵武灵王,正是在此地,被围困于沙丘宫中,活活饿死!而现在,另一位同样雄才大略、甚至更为霸道的帝王,秦始皇嬴政,也拖着濒死的躯体,来到了这里。
历史的巧合,在此刻显得如此诡异,如此不祥,仿佛冥冥中有一双眼睛,在嘲笑着人世间的雄图霸业,最终都难逃黄土一抔的宿命。
巡游的队伍,在这片古老而充满悲剧色彩的土地上,停了下来。
沙丘,静静地矗立在那里,如同一个沉默的见证者,等待着又一场帝国悲剧的上演。
帝国的命运,如同风中残烛,悬于一线。
而那只掌控着遗诏和玺印的手,已经开始在黑暗中,悄然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