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火破”的轰鸣声仿佛还在耳膜里震荡,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血腥和一种皮肉烧糊的焦臭味,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息。墙根下方才还喊杀震天的区域,此刻只剩下一片狼藉的残骸、焦黑的土地和四散分布的、不成形状的尸块。几面破损的盾车还在燃烧,发出噼啪的轻响。
官军的攻势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鸭子,戛然而止。前排的士兵惊恐地看着那片地狱般的景象,脚步不由自主地向后挪动,任凭军官如何呵斥鞭打,也无法立刻驱散他们眼中那刻骨的恐惧。那不仅仅是死亡,是一种他们从未见过、无法理解的、狂暴的毁灭。
墙头上,掷弹队的士兵们扶着墙垛剧烈喘息,手臂因为投掷沉重的铁球而微微颤抖,脸上混杂着后怕和一种初试锋芒的亢奋。其他守军则呆呆地看着墙下,似乎还没从刚才那惊天动地的爆炸中回过神来。
寂静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
“救治伤员!补充箭矢滚木!快!”徐渊沙哑的吼声打破了沉寂,他独眼扫过墙头,看到几个被爆炸飞溅物伤到的自己人,脸色更加阴沉。
民壮们咬着牙,冒着零星的冷箭,将伤员抬下去,将新的守城物资搬运上来。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我走到沈炼身边,他靠在墙楼的柱子上,脸色灰败,咳得更厉害了,指缝间渗出的血色刺眼。
“沈大哥,你下去休息!”我忍不住道。
他摆摆手,声音虚弱却坚定:“还……还不到时候。官军……不会就这么算了。”
他的话很快应验。官军营寨中响起了收兵的锣声,进攻的部队如同退潮般撤了回去,只留下满地狼藉和逐渐冷却的尸体。他们没有再发动新的攻势,但营寨的防御工事却在加紧修筑,更多的拒马和壕沟被设立起来,显然打定了长期围困的主意。
短暂的战斗结束,带来的不是轻松,而是更深的疲惫和忧虑。
清点伤亡,我们死了十七个,伤了四十多个,大多是死于官军的弓箭和最初的接战。而官军留下的尸体,粗略估计超过两百,大部分是“雷火破”的杰作。
战果辉煌,但没人笑得出来。因为“雷火破”只剩三十颗不到。这东西制造太难,太慢。
“威力……确实惊人。”韩墨看着墙下的惨状,脸色发白,声音有些干涩,“但也……太伤天和。”
“天和?”石柱抹了把脸上的黑灰,啐了一口,“韩先生,跟这帮想要我们命的狗官讲天和?要不是有这玩意儿,现在躺在下面的就是我们!”
韩墨默然。
沈炼被强行扶下去休息了。堡内的气氛并未因为打退一次进攻而好转。粮食储备在肉眼可见地减少,韩墨脸上的愁容一天比一天深。伤兵营里人满为患,苏婉清和那些妇人几乎连轴转,草药和干净布条也开始短缺。
更麻烦的是,恐慌并未完全消除,反而以一种更隐蔽的方式蔓延。有人开始偷偷计算粮食还能吃几天,有人看着官军那严整的营寨和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眼神闪烁。
侯青手下的探子抓到了两个试图在夜里用绳索溜下堡墙的逃兵。是刚招募不久的新兵。
“首领,罗都尉,怎么处置?”侯青脸色难看地问道。
沈炼躺在榻上,闭着眼,胸口剧烈起伏,没有说话。
我看着那两个面如土色、浑身发抖的逃兵,心里像压着一块巨石。杀了他们简单,但能挡住其他人心里滋生的恐惧吗?
“各打二十军棍,关起来,伤好后编入前锋死士营。”我最终开口,声音疲惫,“告诉所有人,想活,就抱成团,守住这堵墙!逃跑,只有死路一条!”
处理完逃兵,我和韩墨、徐渊聚在议事厅。油灯的光芒摇曳,映着三人凝重的脸。
“粮食最多还能支撑二十天。”韩墨首先开口,声音沉重,“这还是在严格配给的情况下。伤药也快没了。”
“官军围而不攻,是想耗死我们。”徐渊沙哑道,“我们的‘雷火破’有限,火铳弹药也在消耗。久守必失。”
“必须想办法破局。”我揉着发胀的额角,“墨羽那边……有没有动静?”
侯青摇头:“钱管事那边没有任何消息。好像完全忘了我们一样。”
“他们在等。”韩墨冷笑,“等我们和官军两败俱伤,或者等我们撑不下去求他们。”
“靠他们不如靠自己。”我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点着官军营寨的后方,“不能光挨打。得让他们也疼一下。”
徐渊独眼一亮:“夜袭?”
“小股精锐,不用多,三十人。目标,他们的粮草囤积地,或者……指挥大帐。”我沉声道,“不求歼敌多少,只要制造混乱,烧掉些粮草,让他们知道,我们不是只会缩在壳里的乌龟!”
“我去!”石柱立刻吼道。
“不,这次让龙骧队去。”我看向一旁闷头擦拭骑铳的赵铁鹰,“赵大哥,你的伤……”
赵铁鹰猛地抬起头,独眼里凶光毕露,因为咳嗽而佝偻的腰背挺直了些:“死不了!老子早就想活动活动筋骨了!娘的,天天在墙上憋着,窝囊!”
“好!就龙骧队!人选你定,带足火油和‘雷火破’!”我决断道,“记住,一击即走,不可恋战!”
赵铁鹰重重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狰狞的笑意。
夜色渐深,堡墙上加强了戒备,所有人都知道,官军不会给我们太多喘息时间。伤兵营里的呻吟声隐约可闻,空气中弥漫着压抑和不安。
我巡查完工坊,确认了剩下的“雷火破”和弹药情况,心情越发沉重。回到住处,苏婉清还在灯下缝补一件染血的军服,手指灵巧,脸色却苍白得厉害。
“还没睡?”我轻声问。
她抬起头,眼里布满血丝,摇了摇头:“睡不着。”她顿了顿,声音更低,“我们……能守住吗?”
我看着跳动的灯火,没有立刻回答。能守住吗?我也不知道。外面是三千虎视眈眈的官军,内部是日渐消耗的资源和浮动的人心。
“能。”最终,我听见自己说,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只要还有一个人站着,定北堡就不会倒。”
她看着我,许久,轻轻点了点头,继续低头缝补,只是那微微颤抖的手指,暴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我走出屋子,看着被火把映照得忽明忽暗的堡墙,看着远处官军营寨连绵的灯火。
裂痕已经出现,但我们不能让它扩大。必须在彻底崩溃之前,找到撕开这铁桶包围的办法。
赵铁鹰的夜袭,是第一步险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