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宅后院的皂角树叶子还挂着夜露。
韩老伯带着两个小厮抬来榆木账台,台面新刷的桐油映着晨光。
张勤展开桑皮纸海图时,卷轴末端的玉轴轻轻磕在台沿。
兰蔻铺的伙计们挤在柿树东侧,有人手里还攥着包香料的绢帕。
香皂工坊的匠人聚在西边,刘大裤脚沾着昨夜的皂角渣。
众人脚边堆着准备装船的货样,雕花漆盒垒成塔,香皂坯子散着桂花味。
此次随我大唐使团出发。张勤用镇纸压平海图,绢面露出倭国四岛的墨线。
他取银簪点向本州岛西岸:使团驻地石见郡,我们的分号就设在此处。
簪尖在二字上圈划。
染匠孙二郎突然蹲下摸图:这地方临海?
他指甲缝的靛蓝染上海图,那可好,晒布方便。
绣娘周娘子却蹙眉:倭人穿麻还是穿绢?
她袖中滑出半幅苏绣,正好盖在海图上的难波津。
张勤取算盘拨弄:使团有二百卫兵驻扎,安全无忧。
算珠声里,他忽指图上山形:石见靠海,倭人云集。
刘大闻言眼睛发亮,从怀里掏出块银镜:那倭人也会用香胰子的吧!
日晷显示时间已到辰时,海图已被众人围得不见绢面。
张勤最后用朱笔在石见位置画圈:五年为期,归时所有人共得分红五成。
他忽压低声,若有意外,抚恤金够一家老小衣食二十年。
刘大又蹲下摸船模:东家的意思,是要带锅灶漂洋过海?
倭国可有烧碱?
带三套模子去。张勤从袖中取出巴掌大的肥皂模,锡模在晨光中泛灰白。
倭国多桕树,可制桕油皂。
他突然抬高声,家中独子的,现在可退后一步。
人群里一阵窸窣。
染坊孙二郎挠头:俺娘就俺一个儿...话没说完被老匠人拽到后排。
绣娘周娘子却往前挤:奴家兄弟四个!
她腰间针线包哗啦响,倭国贵人可爱刺绣?
张勤令韩老伯抬出钱箱:安家费一百贯,月钱照长安例加两倍。
铜钱倒出时,他特意添了句,孩儿们可由我亲自安排学堂就学。
苏福带着两个壮仆抬来榆木契约板,板上的桐油味混着墨香。
刘大用指腹摩挲着伤亡抚恤一千贯的刻字,突然解下沾满皂沫的粗布围裙。
某去!他声音震得槐叶簌簌响。
听闻倭人尚白,某新研的珍珠皂可算对上路子。
从怀里掏出块素面皂坯,皂体在日光下泛着贝母光泽。
这花样嘛...拇指在皂面划出浪花纹,到了那石见也来得及。
周娘子挤到案前,咬破食指按印时嘟囔:先带三斤茼麻线去。
血珠滴在五年归期字样旁,她忙用针尖蘸血画了朵梅花,倭丝脆得紧,绣龙睛都怕断线。
人群突然骚动。
染匠孙二郎原本缩在最后,这时却偷偷挤到案边。
他右手还沾着靛蓝染料,在契约角按出个模糊的指印。
刘大眼尖瞥见,一把抓住他手腕:二郎!你娘就你一个儿!
某...某昨夜拜了把兄弟!
孙二郎挣开手,从怀中掏出张草纸契书,上面按着四个血手印。
现在有四个兄弟奉养老母!他抓起案上毛笔,在契约空白处添了行小字:若有不测,染坊归结义兄弟。
日头渐毒,槐树下按满三十二个红手印。
有个小伙计按印时太紧张,将印泥蹭花半边。
韩老伯又搬来新砚台,见周娘子正拆发髻上的银簪,在契约板空白处刻下倭锦纹样八式。
未时鼓响时,契约板被抬进张宅祠堂。
刘大突然追上去,用皂角在板角画了艘帆船:留个念想。
皂痕在桐油面上泛着珍珠般的光泽,恰似即将漂洋过海的商船。
......
东宫,丽正殿的烛台结满烛花。
张勤将青藤纸名册呈上紫檀案时,册页边角还沾着昨日的皂角清香。
太子李建成用银刀裁开系绳,三十二个红手印在灯下如残梅落纸。
殿下,这是微臣选择出来跟随使团前往倭国的工匠和商铺伙计,有劳殿下核验这些人的家世。
张勤指尖点着个晕开的指印,此人按印时手颤,墨迹糊了字。
李建成抽出一卷户籍黄册,帛面磨损处露出麻纸底衬:三日之内,金吾卫当查清三代。
三日后。
暗卫统领袍角还沾着西市油脂坊的泥渍。
他从怀中取出卷牒文,纸缘沾着几点油污。
刘大,祖籍蓝田刘家硐。暗卫的声音带着夜风的寒意。
曾祖刘石头是南朝年间官矿工匠,专司矾石开采。
他呈上块青灰色矿石,这是在刘家灶房发现的,应是祖传样本。
李建成执起矿石对着烛光端详,石料在火光中泛出玻璃样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