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东归福宁,心萦明珠
军事部署已定,周宁城的秩序在王秀楚的主持下迅速恢复,李猛、刘中藻等将领也按照指令,或出击屏南,或整训士卒,巩固新得之地。赵高翔没有多做停留,将一应善后事宜托付给值得信赖的伙伴后,便带着王柱、夏完淳、张鼐及部分亲卫精锐,轻装简从,火速东行,直奔福宁。
马蹄声疾,踏过初春泥泞的道路,掠过刚刚染上新绿的山野。越是靠近福宁,赵高翔的心境便越是难以保持平日里的全然冷静。
一种混合着期待、急切与淡淡紧张的情绪,在他胸中悄然弥漫。这并非源于对前方战局的忧虑,而是因为在那座海疆重镇里,有一个人让他魂牵梦萦——唐晏珠,或者说,该叫她真正的名字,朱晏棠。
行军途中,每当夜色降临,营地篝火燃起,他时常会独自走到僻静处,从贴身的衣囊中取出那一叠叠细心保管的信笺。那是过去一年多里,他与晏珠之间往来的书信。信上的字迹,从最初的略显拘谨,到后来的流畅娟秀,记录着分隔两地的点滴。
她在信中很少直言思念,多是关切他的身体,提醒他注意安危,也会谈及福宁的趣闻,子弟学堂里孩子们的进步,嵛山岛工匠们的新发现,或是读了他寄去的那些“奇谈怪论”(物理、化学启蒙知识)后的困惑与感悟。
字里行间,透着聪慧、坚韧与一份深藏于乱世公主身份下的温柔。他总能从那些看似平淡的叙述中,读出她的挂念,也感受到两颗心在抗清大业和共同理想下,逐渐靠近的轨迹。
他也清晰地记得,大约半年前,黄蜚老将军在一封例行军报之后,特意附上的一段私信。老将军的信,一如他平日的风格,直率而带着长辈的关怀:
“高翔贤侄如晤:福宁诸事俱安,勿念。唯有一事,老夫思之再三,觉当直言。晏珠小姐(老夫知她身份,然为隐秘计,仍以此相称)品性高洁,聪慧明理,与你志同道合。老夫观你二人书信往来,心意相通。老夫不才,愿为此姻缘执柯,已试探过晏珠小姐之意,她……颔首应允了。此事关乎国本(指朱晏棠的公主身份)与贤侄基业,望你慎思,若无疑义,待他日相见,便可议定章程。”
收到这封信时,赵高翔正在筹划邵武战事,战局胶着,压力巨大。然而,黄蜚的信却像一道暖流,瞬间驱散了他心头的部分阴霾。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在回信中郑重感谢了黄蜚的成全之美,并表达了自己对晏珠的心意,承诺待局势稍定,必当亲赴福宁,妥善办理。
自那以后,他与晏珠的书信间,便多了一份无需言明的默契与期待。只是战事连绵,身不由己,这一别,竟已是一年有余。
“侯爷,前面就到福宁界了!”王柱兴奋的声音打断了赵高翔的思绪。他勒住马缰,抬眼望去,远处山峦的轮廓之后,似乎已经能嗅到那带着咸腥气息的海风。
“加快速度!”赵高翔下令,声音中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
张鼐沉默地催动战马,夏完淳则好奇地看了看侯爷,又看了看远处,似乎察觉到主帅今日的心情与往日有些不同。
想到即将见到那位清丽婉约又内心坚韧的未婚妻,想到黄蜚老将军那了然又带着促狭的笑容,赵高翔的心跳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这位在万军之中指挥若定、令清军闻风丧胆的靖朔侯,此刻心中充盈的,是即将得见伊人的悸动,是乱世之中一份难得温暖的牵挂。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目光重新变得坚定而深邃。福宁,不仅是他抗清事业的重要基石,如今更是承载了他个人情感的归宿。此行,既要稳固后方,联络盟友,筹划下一步战略,也要……了解那份相隔已久、却愈发清晰的相思之情。
队伍的速度更快了,马蹄踏起尘土,向着那座滨海城池,向着那城中等待的人,疾驰而去。
福宁的夜,总带着海风咸湿的气息。烛火在案头轻轻摇曳,映着窗外那轮清冷的月。她又一次展开他寄来的信,指尖抚过那些力透纸背的字迹,仿佛能触摸到千里之外的风霜与他的温度。
赵高翔……
想起初遇在苏州,那时她已是惊弓之鸟,国破家亡,兄长蒙难,自己如同飘萍,不知归宿何方。是他,那个当时还只是“赵参将”的年轻将领,接纳了来历不明的她。他看她的眼神里有探究,有怜悯,却唯独没有轻视与贪婪。她不敢透露身份,那“弘光帝之妹”的名头,是催命符,也是千斤重担。
一路南逃,从苏州到嘉定,再到这闽北山海。她亲眼见他于乱军中挥刀断后,血染征袍依旧眼神锐利;亲耳听他在军议上剖析局势,言语间是远超年龄的沉稳与睿智。他并非一味莽撞的武夫,也非空谈道德的文人,他心中有沟壑,眼里有苍生。记得在来福宁的崎岖山道上,他与她并行过一段,谈及“士农工商都是国家根本”之策,那番不同于寻常将领的高论,让她第一次觉得,这破碎的山河,或许真有重光之望。
后来,他给了她那些“材料”。天工开物般的奇思妙想,什么“蒸汽之力”、“元素周期”,什么“力学杠杆”……都是她自幼诵读的诗书经义里从未有过的东西。他说要教给孩子们,说那是未来的希望。她起初不解,渐渐却沉迷其中,那是一个全新的、充满规律与可能的世界,而打开这扇门的人,是他。他的胸怀,远比她想象的更为广阔。
黄蜚来替他说媒时,她的心跳得那样厉害。国破亡,那时候举目无亲。认黄老将军作义父。义父说,他早有此意,只是恐唐突了她。她……她几乎是立刻就点了头,脸上烧得厉害。哪里会唐突呢?在无数个颠沛流离的日夜后,是他给了她一方安稳的天地,给了她重新相信未来的勇气。他斩杀田雄,虽是为公义,可她心底何尝没有一丝私人的快慰?那田雄,亦是参与迫害她兄长的帮凶之一……他替她,也算是间接报了一部分血海深仇。
自他领兵在外,这书信便成了她最大的慰藉。他的信,起初多是谈军务,问民生,后来,字里行间渐渐多了些不一样的意味。一句“福宁诸事,劳你与黄老分忧,甚念”,一句“春寒料峭,望自珍重,待她归来”,甚至只是信末一句简单的“晏珠亲启”,都能让她捧着信笺,反复摩挲,心湖泛起层层涟漪,整夜难以安眠。
今年方二十,若在承平年代,或许已在父兄安排下,嫁入某个勋贵府邸,过着相夫教子、波澜不惊的生活。可命运弄人,她经历了最残酷的家变——父皇在闯军入京后罹难,死状凄惨(想到此,心仍如刀绞),兄长弘光帝被掳北去,最终亦遭毒手。这血海深仇,这国仇家恨,几乎将她压垮。是他,赵高翔,像一道撕裂黑暗的光,不仅给了她庇护,更让她看到了复仇与复兴的火种。
理性告诉她,身为朱明皇族最后的血脉之一(至少是公开已知的),她的婚姻不该全然由心,当以大局为重。可感性地,她无法控制地被他吸引,为他牵挂。他的勇武,他的睿智,他那些看似离经叛道却蕴含至理的想法,他偶尔在信中流露出的、与战场上截然不同的温和关切……都像一点点星火,汇聚成燎原之势,点燃了她这颗在冰封中沉寂太久的心。
不知道他在军中,可还安好?伤势是否痊愈?可有……如她念他这般,偶尔想起她?
收起信笺,她走到窗边,望着西北方向,那是他征战的地方。海风吹动她的发丝,带着凉意,却吹不散心头的温热。高翔,愿你早日凯旋。这福宁的月,闽地的风,还有……她,都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