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的空气,因为焰灵姬那句露骨的挑衅,凝固了足足三息。
安月瑶脸颊上那抹一闪而逝的红晕,很快便被属于女王的沉静所取代。她的目光从焰灵姬那只宣示主权般挽着沈天君胳膊的手上轻轻滑过,没有丝毫停留,最终落回到沈天君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仿佛那句足以让任何女子都下不来台的挑衅,不过是拂过耳畔的一缕清风。
“远来是客,本王已备下薄宴,为上使接风洗尘。”她微微颔首,语气恢复了惯有的从容与威严,那份属于一国之君的气度,让焰灵姬都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请。”
……
宴席设在王宫后苑的水榭之中,没有了朝堂的肃杀,多了几分绿洲夜晚独有的凉爽与静谧。
侍女们流水般呈上烤得滋滋冒油的全羊、晶莹剔透的马奶葡萄和盛在琉璃杯中的清冽果酒。
气氛却远不如宴席丰盛,甚至比朝堂之上更加凝重。
安月瑶端着酒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杯壁,杯中琥珀色的酒液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沉默片刻,她终于开口,打破了这诡异的宁静。
“侯爷今日之礼,太过贵重。这份人情,本王……不知该如何偿还。”
沈天君放下手中的银质刀叉,抬眼看她。那双眼眸在水榭灯火的映照下,深邃得像一汪寒潭。
“女王不必如此。”他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清晰,“凋零神教,非西凉独有之患,亦是我大炎的心腹大敌。”
安月瑶执杯的手猛然一顿,杯中酒液剧烈一晃,险些洒出。
“我在沙州城,曾斩杀一名神教使者,从其记忆中得知,他们正图谋一件大事。亡者之海的白骨祭司,不过是其中一枚微不足道的棋子。”沈天君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可话里的内容,却像一块巨石,狠狠砸入安月瑶的心湖,激起滔天巨浪。
“我杀他,一为大炎,二为西凉。你我两国既是盟友,面对共同的敌人,清理门户,本就是分内之事。所以,这算不上人情。”
他三言两语,便将那份足以压垮一个国家的“贺礼”,轻描淡写地重新定义为了一场“联合清剿行动”。
安月瑶是个聪明人,瞬间就明白了这番话背后的深意。他不是在施舍,也不是在索取,而是在发出邀请。邀请她,以一个对等盟友的身份,加入一场她此前闻所未闻,却早已将她和她的王国卷入其中的,针对一个庞大组织的秘密战争。
这让她心里好受了许多,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沉重的压力与好奇。
“图谋大事?”安月瑶的眉头紧紧蹙起,身体不自觉地前倾,那双英气逼人的眸子里写满了探究,“他们究竟想做什么?”
沈天君看着她那双写满探究的眼睛,沉默了片刻。他没有说那张笼罩世界的凋零之网,也没有提窃取国运的恐怖真相。那些,太过骇人,也太过遥远。
他只是用一种陈述事实的、不带任何感情的语气,说出了一句足以颠覆她认知的话。
“他们想让所有的王座,都化为尘埃。”
“嗡——”
安月瑶的脑海里,仿佛有根紧绷到极致的弦,被这句话狠狠拨断!
她手中的琉璃杯再也握不住,“哐当”一声摔在白玉桌案上,酒液四溅,她却浑然不觉。一股刺骨的寒意,并非来自夜风,而是从她的灵魂深处炸开,沿着她的脊椎骨笔直地窜上天灵盖,让她四肢百骸都瞬间冰凉!
西凉历代先王无法摆脱的短命诅咒、史书中那些英明神武却暴毙而亡的君主、大炎王朝那流传已久的“帝国凋零”……所有零碎的、看似毫无关联的线索,在这一刻,被这句话串成了一条完整而恐怖的锁链!
原来,那不是天命,不是巧合,更不是个例。
而是一个针对所有皇权的,持续了千百年的,巨大阴谋!
“我明白了。”安月瑶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所有的震惊与寒意都一并吐出。当她再次抬起头时,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再无半分犹豫与迷茫,只剩下被逼到悬崖边后,破釜沉舟的冰冷决断。
她站起身,重新取过一个酒杯,倒满,而后一饮而尽!
“大炎与西凉,唇亡齿寒。从今日起,西凉境内,凡凋零神教教众,杀无赦!”
“半年后的万国博览会,西凉,必将与大炎共同进退!”
这是她的承诺。一个女王,在窥见深渊之后,以整个国家为赌注,押上牌桌的承诺。
沈天君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满意神色。他端起酒杯,对着安月瑶,遥遥一敬,同样一饮而尽。
正事谈完,紧绷的气氛总算松懈下来。
一旁已经吃得小嘴油亮的焰灵姬,打了个秀气的饱嗝,像只慵懒的猫,直接将整个柔软的身子都靠在了沈天君肩上,顺手叉起一块最嫩的羊肉,无视了对面侍女们羞红的脸,直接递到了沈天君的嘴边。
“总算谈完了,奴家都快饿死了。主人,张嘴,啊——”
那亲昵又霸道的姿态,让空气中都弥漫开一股甜腻的占有欲。
安月瑶看着这一幕,眼神深处的光芒闪烁了一下,随即端起酒壶,亲自为沈天君又斟满了一杯。
“西凉不比神都繁华,没什么好东西,只有这沙枣酒,还算入口。上使此番一路劳顿,今夜便在宫中歇下吧,本王已命人备好了最好的寝殿。”她的语气依旧自然,听不出喜怒,却比之前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挽留。
“不必了。”沈天君却看也未看嘴边的羊肉,直接拒绝,“明日一早,我们便动身北上。”
“去北境?这么急?”安月瑶是真的有些意外。
沈天君点点头,目光深邃了几分,“这股邪教势力如附骨之疽,不彻底清除,寝食难安。西凉只是其中一环,北境蛮族与我大炎世代交战,他们的态度,至关重要。”
“听闻北境现在掌权的那位,是赫连拔擢的侄儿赫连勃。赫连拔擢先前死于你手,此去……恐怕是”安月瑶的语气里,透出真切的担心。
“无妨。”沈天君的语气淡漠如冰,“此去北境,不为结盟,只为调查。若他们识时务,便相安无事。若他们也与神教有所勾结……”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中的杀意,让水榭的温度都仿佛又降了几分。
……
夜深。
沈天君与焰灵姬走在出宫的路上。
西凉的月亮,比神都的更圆,也更冷,清辉洒在宫殿的白石上,泛着一层拒人千里的寒霜。
“主人,您说那位女王,是不是真看上您了?那眼珠子,都快黏在您身上了,最后留您过夜,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焰灵姬半个身子都挂在沈天君身上,带着几分酒意,在他耳边吐气如兰。
沈天君没有理她。
他的目光,落在天边那轮孤月上,眼神深邃得可怕。
今夜,他将安月瑶,将整个西凉,都拉上了他这艘注定要驶向风暴中心的战船。
亡者之海的覆灭,只是个开始。从白骨祭司的残破记忆中,他窥见的那张笼罩整个大陆的“凋零之网”,像一张挥之不去的梦魇,压在他的心头。
大炎朝堂,西凉部落,北境蛮族,东海岛国……甚至更遥远的地方,都有它的影子。
那张网,太大了。
而他,才刚刚扯断了其中微不足道的一根丝线。
“此去北境,恐怕又是一场恶战。”他轻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疲惫。
“忙什么呀?”焰灵姬感受到了他瞬间的情绪变化,迷迷糊糊地收敛了媚态,轻声问。
沈天君嘴角的弧度,重新变得冰冷而锋利,仿佛刚才那一闪而逝的疲惫只是错觉。
“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