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白日的喧嚣与希望一并吞噬。在远离篝火温暖光芒的废弃村落一角,几道鬼鬼祟祟的黑影聚在一间残破的土屋内,仅有的一盏豆大油灯,映照出几张扭曲而怨毒的脸。为首的是张员外那个逃过一劫的远房侄子,张癞子,他脸上带着一道新添的疤痕,眼神阴鸷。
“查清楚了?那个姓沈的,还有那个红衣服的娘们,天天就在那破坡地上捣鼓那些海外来的妖豆?”张癞子声音沙哑,带着刻骨的恨意。
一个尖嘴猴腮的胥吏连忙躬身,他是县衙户房的一个小书办,之前没少从张员外那里拿好处:“癞子爷,错不了!那姓沈的邪门得很,手下人有功夫,咱们硬碰硬不行。但他对那妖豆看得紧,天天带着人守着,那就是他的软肋!”
另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是张员外家原来的护院头目,压低声音道:“我观察了几天,他们夜里防备没那么严,就靠那个红娘子和几个半大小子轮流守夜。咱们要是趁后半夜,摸过去把那些苗都给毁了,再……再放把火,烧了他们的窝棚和存的那点粮食!看他们还怎么神气!”
“对!毁了他们的指望!”张癞子眼中凶光一闪,“还有,找几个生面孔,混在灾民里,散播消息,就说那土豆苗招来了瘟神,附近村子已经开始死人了!是姓沈的引来的灾祸!我倒要看看,那些泥腿子是信他,还是信自己的命!”
恶毒的计划在黑暗中酝酿,如同毒蛇吐信,瞄准了那片刚刚萌生的新绿和守护它的人们。
后半夜,月黑风高。负责守夜的正是红绫和两个年轻的灾民。连日的疲惫让两个年轻人靠着土堆,已是昏昏欲睡。红绫虽强打精神,但连日的劳心劳力,也让她的警觉性比平时低了些。
几条黑影如同鬼魅,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接近了土豆坡地。他们手里拿着锄头、棍棒,还有引火的物事。就在他们举起工具,准备对着那一片嫩绿的苗垄下手时,一个起夜的灾民恰好看到,吓得失声惊叫:“有人!有人要毁苗!”
这一声尖叫,划破了夜的宁静。
“什么人!”红娘子一个激灵,抄起手边的齐眉棍就跃了起来。她看到那几条黑影和对方手中的家伙,心中又惊又怒。
张癞子见行迹败露,恶向胆边生,低吼道:“妈的,被发现了!连这娘们一起收拾了!上!”
几名歹徒立刻分出两人扑向红绫,另外几人则不管不顾地开始疯狂践踏、挖掘那些土豆苗!
“住手!”红娘子目眦欲裂,手中棍影翻飞,奋力挡住扑上来的两人。但她毕竟只有一人,对方又都是些亡命之徒,一时间被缠住,眼看另外几人就要将苗地毁于一旦。
这边的动静瞬间惊醒了沈惊鸿。他并非普通文人,早年于蓟辽军中历练,后又统管京营、军器监,身手或许不及顶尖高手,但应对寻常冲突绰绰有余。他眼神一厉,并未慌乱,随手抄起倚在身旁的一根结实的木棍(或是之前用于工程的工具),如同猎豹般迅捷地冲了过去,目标明确——直指那几个正在毁苗的歹徒!
他的动作没有红娘子那般花哨,却简洁有效,带着军中搏杀的狠辣。一记精准的横扫,敲在一名歹徒的腿弯,那人惨叫一声跪倒在地;反手一棍,又格开另一人砸下的锄头,震得对方手臂发麻。他这边一动手,他身边那几名伪装成伙计的锦衣卫护卫也再无顾忌,如同虎入羊群,瞬间就将毁苗的几人放倒。
然而,混乱中,谁也没注意到,那个张癞子见势不妙,并未直接参与打斗或毁苗,而是绕到了侧面,眼中凶光锁定在了正迅捷出手、化解危机的沈惊鸿身上!他认得,这个人就是核心!
“姓沈的,去死吧!”张癞子从腰间摸出一把短匕,趁着沈惊鸿刚刚格开一次攻击、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如同毒蛇般从阴影里窜出,直扑沈惊鸿后心!
“先生小心!” 正在与歹徒缠斗的红娘子,眼角余光瞥见了这惊险的一幕,心脏几乎瞬间停止跳动!她的大脑一片空白,什么江湖经验,什么招式套路,全都忘了!只剩下最本能的反应——保护他!
她完全不顾身后歹徒劈来的棍棒,猛地一个旋身,用尽全身力气向沈惊鸿的方向扑去,同时用自己的后背,硬生生挡住了原本袭向沈惊鸿的匕首轨迹,并奋力将沈惊鸿往旁边一推!
“噗——” 利刃入肉的声音沉闷而清晰。
“嗯!” 红娘子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感觉后背一阵剧痛传来,温热的液体瞬间浸湿了衣衫。同时,她身后那名歹徒的棍子也结结实实地扫在了她的肩胛处,让她一个踉跄,几乎栽倒。
“红姑娘!” 沈惊鸿被她猛地推开,避开了致命一击,回头正看到红娘子替他挡刀受伤的一幕,他向来沉静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是震惊,是愤怒,更是无法言喻的揪心与滔天怒意!他反应极快,在红娘子中刀的同时,已然顺势一个侧步,手中木棍带着破风声,狠狠砸在张癞子持刀的手腕上!
“咔嚓!” 清晰的骨裂声响起,张癞子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嚎,匕首当啷落地。沈惊鸿并未停手,紧接着一记凶狠的肘击重重撞在张癞子的胸口,将其彻底打瘫在地。整个过程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展现出的绝非文弱书生所能有的身手。
其他歹徒见首领被瞬间废掉,苗地也没毁成,顿时慌了神,很快就被几名锦衣卫护卫和惊醒的灾民们合力制服。
混乱平息,篝火重新燃起,映照着众人惊魂未定的脸。土豆苗地被毁了一小部分,但大部分保住了。歹徒被捆得结结实实扔在一旁。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红娘子身上。她脸色苍白,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背部的伤口虽然不深,但血流了不少,染红了半幅衣衫,看起来触目惊心。沈惊鸿半扶着她,让她小心地俯卧在铺了干草的地铺上。
“医药箱!”沈惊鸿沉声吩咐,一名护卫立刻递上一个沈惊鸿随身携带的、装有格物院特制伤药和急救物品的木箱。他打开箱子,取出一个瓷瓶,里面装的是经过蒸馏提纯的高度酒(酒精雏形),还有干净的棉布(或经过蒸煮消毒的细麻布)、金疮药等。
“红姑娘,得罪了。”沈惊鸿的声音低沉而稳定,但仔细听,能察觉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小心地用剪刀剪开红娘子背部的衣衫,露出那道寸许长、仍在渗血的伤口。伤口边缘有些外翻,沾着泥土。
他拿起瓷瓶,看向因疼痛而紧咬着下唇的红绫,语气放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这是高度酒,清洗伤口能防止溃脓,但会有些痛,你忍一下。”
红娘子点了点头,将脸埋进臂弯里,闷声道:“嗯……我忍得住。”
沈惊鸿不再犹豫,将清澈烈性的酒液小心地倒在棉布上,然后轻柔却坚定地开始擦拭清洗伤口。
“嘶——” 酒精接触到破损的皮肉,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红娘子身体猛地一颤,倒吸一口凉气,手指下意识地抓紧了身下的干草,指节泛白,但她硬是咬着牙没有叫出声来。
沈惊鸿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的颤抖,手上的动作愈发轻缓仔细,仿佛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他一边清洗,一边低声道:“很快就好……再忍忍。” 这轻柔的安抚,与他方才对敌时的狠辣果决判若两人。
仔细清洗掉污物后,他撒上格物院秘制的、效果更好的金疮药粉,然后用干净的布条仔细包扎好。整个过程,他专注而沉稳,手法熟练,显然并非第一次处理此类创伤。
“红姑娘,你……何必如此!” 处理完毕,沈惊鸿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声音里带着后怕、自责,还有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沈某尚能自保,你怎能用自己的身子去挡!” 他看着少女苍白汗湿的侧脸,心中那股震荡前所未有。他经历过战场,见识过生死,却从未有一刻,因一人之举而如此心绪难平。
红娘子缓缓抬起头,因疼痛而泛着水光的眸子看向沈惊鸿,看到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担忧和那份深沉的关切,她竟然还勉强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当时……没想那么多。就……就不能让你受伤。”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带着点执拗,“你……你没事就好。”
这话语简单,甚至有些笨拙,却像一块巨石,重重地砸在沈惊鸿的心湖上。他看着她苍白却执拗的脸庞,看着她眼中那纯粹得不含一丝杂质的关切与庆幸,回想起她义无反扑来的身影,以及清洗伤口时她强忍疼痛的颤抖……一种陌生的、混合着强烈疼惜、震撼与某种难以界定情感的热流,冲击着他一贯冷静的心防。
周围灾民们看着红娘子,眼中充满了感激和敬佩。“红娘子是为了护着沈先生和咱们的苗子才受伤的!”
“真是女中豪杰!”
众人的议论让红绫有些不好意思,她想动,却被沈惊鸿轻轻按住肩膀:“别乱动,小心崩裂伤口。今夜你就好好休息。”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强硬的温柔。
红娘子乖乖不动了,背部的疼痛在药力下似乎缓和了些,而沈惊鸿那份不同于往常的、细致入微的关切和强势的守护,让她心里那股酸酸甜甜的暖流愈发汹涌,几乎要溢出来。她偷偷感受着他指尖残留的温度和那份令人安心的气息,之前所有的好奇、探究,在这一刻仿佛都找到了归宿,凝聚成一种更加清晰、更加滚烫的情感,深深地烙印在心底。
而沈惊鸿,守在一旁,看着红娘子渐渐平稳的呼吸,内心却远不如表面平静。他原本构筑的、将视为勇敢后辈的心理界限,在她那奋不顾身的一挡和此刻脆弱却执拗的依赖中,已然摇摇欲坠。一种他刻意忽略、或者说从未预料会在此地此人身上产生的情感,正破土而出,与他理性的考量、身份的束缚激烈地交织着。
夜色更深,危机暂时解除,但因此事而激荡起的情感漩涡,却才刚刚开始显露其威力。张癞子等人的落网,意味着背后的黑手即将浮出水面,而沈惊鸿与红娘子之间的关系,也因这生死一刻的守护与疗伤,彻底打破了原有的轨迹,驶向了未知而汹涌的水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