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隶某县的勘探风波虽暂时平息,但其投下的阴影却并未完全散去。如同在平静的湖面下涌动暗流,铁路的延伸,正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搅动着帝国肌体深处沉积的泥沙。
陆炳那份附带“提醒”的查账报告,其效果在后续的朝会中逐渐显现。当工部再次奏报铁路勘探进展,提及某些路段遇到“乡民疑虑”时,以往可能会跳出来大谈“民怨”“风水”的几位言官,此次却罕见地保持了沉默,或是将话题引向了“需妥善安抚”“补偿需足额及时”等具体事务上。他们或许并非真心支持铁路,但至少,陆炳那把悬而不落的刀,让他们学会了审慎。
天启皇帝朱由校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在一次小范围召见沈惊鸿和陆炳时,他带着几分轻松的语气对陆炳说:“陆卿此番差事办得妥当,如今耳根子倒是清静了不少。” 他转而看向沈惊鸿,“沈先生,铁路之事,朕意已决,纵有万千阻挠,亦当一往无前。只是,这地方上的事情,千头万绪,光靠威慑恐非长久之计。”
沈惊鸿躬身回应:“陛下明鉴。臣已在筹划,拟于铁路总局下设‘征地安抚司’,专司土地征用、补偿核算、民夫招募及与地方协调之事。需制定明晰章程,使地方有法可依,百姓有例可循,减少胥吏上下其手的空间。同时,亦可效仿当年军功积分制,对积极配合铁路建设、出让土地的百姓,给予其子弟优先进入地方新式学堂或参与铁路相关工坊劳作的机会,化阻力为助力。”
朱由校闻言,眼中露出赞许之色:“此议甚好!便依沈先生所言去办。章程拟好后,报朕御览。” 他顿了顿,又道,“至于所需银钱……格物院那边,玻璃镜的收益,要确保大部分用于此。还有,朕看那玻璃镜供不应求,光学器械厂可以适当扩大规模,不仅要满足京中,亦可考虑在江南富庶之地设分厂,其利颇丰,正好填补铁路开销。”
沈惊鸿心中一动,皇帝这是要将玻璃镜生意彻底合法化、规模化,并明确其作为“铁路基金”的属性。他立刻应道:“臣遵旨。格物院定当竭尽全力,以技养路,不负陛下所托。”
这次简短的召见,标志着铁路建设从技术论证和初期勘探,正式进入了与庞大帝国基层治理体系深度磨合的阶段。一场围绕土地、利益和规则重塑的更深层次变革,悄然拉开了序幕。
沈府之内,时光在看似平淡中悄然流转,勾勒出每个人成长的轨迹。
沈承宇自“观摩日”后,似乎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他去格物院更加勤勉,但在钻研机械图纸、演算公式之余,偶尔会对着窗外发呆,手中把玩着一块精巧的黄铜齿轮,眼神却有些飘忽。有时,他会向母亲苏卿卿旁敲侧击地打听一些林侍郎家的情况,问得颇为含蓄,但苏卿卿何等聪慧,自是心中有数。
苏卿卿并未点破,只是不动声色地创造着一些“偶遇”的机会。例如,借着商议女子格物学堂与林家名下善堂合作的事宜,邀请林夫人过府一叙,自然也会让林薇音随行。又或者,在沈惊鸿休沐、举办小型家宴时,会“顺带”邀请几位与沈家交好、家中有适龄子女的同僚。
在一次这样的家宴后,沈承宇鼓起勇气,将自己精心制作的一个利用齿轮和发条驱动的“自动绘鸟”模型(一只可以模拟鸟儿啄食动作的小巧机械),作为“谢礼”送给了林薇音,感谢她上次对格物之学的关注。林薇音收到这份别致的礼物,惊讶之余,眼中流露出真切的喜爱,她小心翼翼地拨动发条,看着那只小小的铜鸟做出啄食的动作,嘴角不自觉地上扬,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沈公子巧思,此物精妙绝伦。”她轻声说道,脸颊微红。
“林小姐喜欢便好。”沈承宇看着她开心的样子,心中也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这一幕,恰好被路过回廊的沈静姝瞧见。她捂着嘴偷偷笑了笑,像只灵巧的猫儿般溜走了,心中暗想:哥哥这块木头,总算开点窍了!她回到自己的小书房,铺开画纸,试图将方才那短暂却美好的瞬间捕捉下来——兄长略显紧张的背影,林家姐姐低头浅笑时温柔的眼波,还有那只仿佛在叽叽喳喳的机械小鸟。
而沈惊鸿,则将更多精力投入到了“征地安抚司”的筹建和章程制定中。他常常与徐光启、以及一些精通律法和钱粮事务的官员商讨至深夜。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为了铁路,更是借此机会,尝试建立一套更规范、更透明、更具补偿性的国家建设征地流程,这本身就是一项意义深远的制度探索。偶尔疲惫时,他会走到院中,看看儿子书房亮着的灯光,或是去女儿那里,看看她最新的画作,那些充满生活气息的画面,总能让他重新充满力量。
就在京畿铁路建设磕磕绊绊地推进时,来自南方的好消息传来:应用于海船的蒸汽机经过数次改良,可靠性大为提升,由郑氏后裔主导的、装备了蒸汽明轮的新式舰队,在一次前往南洋的贸易航行中,面对逆风和复杂海况,展现出了无与伦比的优越性,往返时间缩短了近一半,且载货量更大。消息传回,朝野振奋,朱由校大喜,下令重赏相关人员,并要求加速海军蒸汽化改造。
然而,技术的进步也带来了新的挑战。更高效的海上运输,意味着与西洋殖民者在南洋的利益冲突可能加剧;铁路的延伸,预示着内地市场与资源的整合将加速,必然会触动更多传统势力的奶酪。陆炳向沈惊鸿私下透露,厂卫侦知,南方某些以传统漕运、驿路为核心利益的集团,以及一些担忧海外贸易冲击本地手工业的地方势力,已经开始秘密串联,寻找阻挠新政的突破口。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沈惊鸿听完陆炳的汇报,站在书房那面巨大的玻璃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喃喃自语。他知道,真正的风雨,或许才刚刚开始。铁路的汽笛声尚未响彻大地,但铁轨之下,各方势力的博弈已然暗潮汹涌。他不仅要驾驭技术的巨轮,更要在这纷繁复杂的人心与利益的迷宫中,为帝国蹚出一条前路。而他的家庭,他的子女,他心中所珍视的一切,既是他的软肋,也是他披荆斩棘、一往无前的最大动力。前方的道路,注定不会平坦,但铁轨,已然铺下,只能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