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无涯靠在石墙边,肩头刚包扎好的布条还冒着酒气。赵天鹰收回手,把空碗搁在桌上,眉头没松:“再碰水,伤口就得烂到骨头。”
他没应声,只低头看了眼左臂。布条底下火辣辣地烧着,像是有根铁丝顺着血脉往里钻。可比起这个,桌上那本湿透的账册更让他放不下心。
白芷坐在对面,指尖轻轻抚过封面火漆印。烛光落在她脸上,映出一道浅痕——那是昨夜在沟道里被碎石划破的,还没来得及处理。她抬头看向众人:“现在我们手里有证据,但严嵩不会等我们动手。早朝前若没人发声,这东西送上去也只是废纸一张。”
韩天霸一掌拍在桌角,震得油灯晃了晃:“那就砸进金銮殿!我看他还能耍什么花招!”
“不行。”赵天鹰立刻拦下,“你这一去,不是呈证,是送死。满朝文武谁不知道你是绿林出身?他说你受人指使、伪造罪证,谁能替你说话?”
韩天霸瞪眼要争,却被墨风开口截住:“他说得对。真相不能只靠一份账册活着走出来,得先让所有人都信它该存在。”
陈无涯缓缓抬起眼。他靠着墙坐了半晌,脑子从逃命时的混沌里一点点回神。此刻听着几人争论,忽然想起书院里先生讲《春秋》时说过的一句话:事未成而理先立,方能以言制行。
他开口,声音哑着:“我在边关见过一场仗。敌军没动,守城的兵却先乱了。为什么?因为三天前,有人把粮草被扣的消息贴满了营门。”
屋里静了一瞬。
他继续道:“那时候没人信,直到第四天,一个老兵当众掏出空粮袋,里面连麸皮都没剩下。从那天起,军心就变了。不是因为突然有了证据,是因为大家心里早就认定了‘这事该是真的’。”
白芷看着他,眼神微动。
陈无涯转向众人:“所以我们不能先递账册,得先让人觉得,严嵩该有这么一本账。”
赵天鹰眯起眼:“你是说……先把风放出去?”
“不只是放风。”墨风接话,手指轻点桌面,“是要让消息自己长腿跑起来。茶馆说的,街巷传的,连乞丐都在议论——这种话,比御史台的奏折还扎人。”
韩天霸咧嘴笑了:“我懂这个。绿林的眼线遍布城外驿站,天亮前就能让三十里内的酒肆全换话题。”
“不止城外。”赵天鹰沉声道,“我认识几位老臣,都是带兵出身,最恨贪墨军饷的事。只要他们听见风声,自然会站出来查问。”
墨风起身走到墙边,掀开一幅布防图,露出后面一块刻满沟道线路的石板:“地下通道我能控制七处出口,夜里派人贴揭帖,天亮前至少五百份能散出去。另外,信鸽也准备好了,周边州府的江湖同道都能联动。”
白芷点头:“但节奏得掐准。太早,朝廷压下来没人敢接;太晚,他们已经串通好应对之辞。”
陈无涯盯着账册,慢慢道:“那就卡在早朝前两个时辰。第一波消息放出后,立刻有人在六扇门外围喊冤,逼他们立案追查。接着,几位老臣联名上书,要求彻查军饷流向。等舆论烧旺了,我们再把账册交出去——不是求皇帝信我们,而是让他不得不信。”
赵天鹰缓缓点头:“这样一来,哪怕严嵩想反咬,也得先扛住百官质问。”
“而且。”白芷补充,“一旦民间沸议,宫里不可能不知情。就算皇帝不想管,太后、太子也会施压。权力从来不是一个人说了算。”
韩天霸搓着手:“那我现在就走?调人手进城,专挑热闹地方撒消息。”
赵天鹰也站起身:“我去见李尚书和王都尉,他们欠我两个人情。只要听到军饷有问题,一定会动。”
墨风看了眼角落的机关箱:“我负责技术活。揭帖用特制药水写,普通擦不掉;信鸽路线避开巡城卫,确保传得到。”
两人都望向陈无涯:“你呢?”
他没动,只是将账册往灯下挪了半寸,火光正好照在封印裂纹处。“我和白芷留在据点。你们在外推浪,我们在里面掌舵。万一哪环出了岔子,得有人立刻补上。”
赵天鹰点头:“也好。你伤还没稳,不宜奔波。”
韩天霸哼了一声:“那你可别睡过去,明天可是大戏开场。”
陈无涯扯了下嘴角:“放心,我等着看谁先撑不住。”
两人不再多言,各自收拾东西准备出发。韩天霸背上包袱,临走前重重拍了下陈无涯的右肩——避开了伤侧。赵天鹰则从怀中取出半块铜令,放在桌上:“这是凭证。若有急事,持令可调动天鹰镖局在京的暗桩。”
墨风没走。他站在石板前,调试最后一处机关枢钮。细小的齿轮咔哒转动,像钟表的心跳。
白芷起身去检查药箱,顺手把一支银针插入囊中。她的软剑靠在桌边,剑穗上的蓝宝石沾了点泥,但她没擦。
陈无涯闭了会儿眼,再睁开时,视线扫过墙上名单。那些名字一个个排开,有些他叫得出,有些只是代号。但现在,他们都成了这张网上的结。
“你说……”他忽然问墨风,“这条沟道,最早是谁修的?”
墨风头也不抬:“前朝工部的秘密逃生道。后来废弃了,被我们改过。”
“难怪路径这么刁钻。”
“越是被人忘了的地方,越能走通。”
陈无涯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外面传来脚步声,是韩天霸离开的脚步。紧接着,赵天鹰也走了出去,身影消失在通道拐角。
密室里只剩三人。烛火跳了一下,映得墙上的布防图微微晃动。
白芷走回来坐下,低声问:“你觉得他们会成功吗?”
“不知道。”他盯着那枚火漆印,“但我相信,当所有人都开始怀疑的时候,谎言就站不稳了。”
墨风这时直起身,手中多了一张薄纸:“这是第一批揭帖的样稿。标题我写了八个字——‘卖国求荣,账册为证’。”
陈无涯接过一看,点点头:“够狠。就用这个。”
墨风转身走向通道口:“我去安排第一批投放。一个时辰后,第一条消息就会出现在西市茶楼。”
他走后,屋里彻底安静下来。
白芷拿起账册,翻到中间一页,指着一行模糊的墨迹:“你看这里,有个名字被涂改过。”
陈无涯凑近。那行字原本写着“户部郎中”,后面的名字被墨盖住,但边缘透出一点笔锋——像是个“严”字开头。
“故意留的破绽?”她问。
“也许不是破绽。”他低声道,“是陷阱。”
她抬眼看过来。
“严嵩知道我们会偷账册。他不怕我们拿到内容,怕的是我们看不懂门道。”陈无涯指尖划过那片涂墨,“所以他留了个看似明显的线索,等着我们顺着查下去——然后一头撞进他的圈套。”
白芷沉默片刻:“那我们怎么办?”
“就不按他写的路走。”他合上账册,推向桌心,“我们不追这个人,我们掀这张皮。”
她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伸手将账册推回他面前:“那你告诉我,下一步,怎么掀?”
他没立刻答。手指在封面上轻轻敲了三下,像在数心跳。
然后他抬头,目光沉定:“等第一张揭帖贴出去,我会让整个京城都知道——这不是谁贪了多少钱的问题,而是有人拿着刀,架在边关将士的脖子上。”
门外传来机关开启的轻响,墨风的身影重新出现,呼吸略急:“出事了。”
“西市那边刚传回消息,有人抢先一步,在茶楼门口贴了反告示。”
“说什么?”
“八个字。”墨风盯着他,“‘伪证惑众,杀无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