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罗马奎里纳莱宫的首相办公室内,亚历山德罗·科斯塔终于送走了最后一批就新五年计划细节进行磋商的官员。厚重的橡木门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巨大的房间里只剩下壁炉里木柴燃烧发出的噼啪轻响,以及他自己沉稳却略显疲惫的呼吸声。
他没有立刻埋首于桌上那依旧堆积如山的待批公文,而是罕见地向后靠在舒适的高背皮椅里,闭上眼,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十多年了。从1854年那个寒冷冬夜在热那亚醒来,惊恐地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破产商人之子,到如今稳坐于意大利王国权力之巅,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七年。而从1861年,从垂死的加富尔伯爵手中接过那沉甸甸的首相权杖算起,也已是整整十年。
这十年,他如同一台上紧了发条、精密运转的机器,又像一个押上了全部身家的疯狂赌徒,将每一分精力、每一丝智慧、乃至绝大部分的个人情感,都毫无保留地投入到了意大利统一与崛起的宏大棋局之中。他赢得了太多:国家的统一、威尼斯的回归、罗马的光复、尼斯与萨伏伊的归来、苏伊士运河的股份、陆海军的现代化、工业体系的雏形……他的声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他的名字已与意大利的复兴牢牢铸在一起。
然而,在此刻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当所有外在的光环与喧嚣褪去,一种难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疲惫感,以及一丝冰冷的审视,悄然浮上心头。成功的代价是什么?这个他刻意回避了多年的问题,此刻清晰地映照在心灵的镜面上。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那被宏图霸业几乎彻底挤占的私人空间——他的家庭。
妻子埃琳娜。那位出身贵族、性格坚韧而聪慧的女人。十年岁月,早已将她从一位热衷沙龙与慈善的贵族小姐,锤炼成了他不可或缺的政治伴侣和社交支柱。她以无可挑剔的仪态和智慧,替他周旋于复杂微妙的罗马社交界,安抚各方势力,操持了无数场关乎政治成败的宴会与沙龙,将科斯塔宫(他们在罗马的宅邸)打理得如同精密的外交舞台,成为都灵和罗马权力网络中的一个关键节点。她默默承受了无数个聚少离多的夜晚,以及身为首相妻子所必然伴随的担忧、压力与孤独。他们之间,更多是一种深厚、信任、并肩作战的伙伴之情,是利益与命运紧密捆绑的同盟。但记忆中那份初婚时或许存在过的热烈与亲密,似乎早已沉淀在无数个国家大事的缝隙和无数个她独自等待的黄昏里。
他的孩子们。想到他们,亚历山德罗的心中泛起更为复杂的情绪。他们是在“国家之父”的巨大光环和严格期望下成长的。长子马克(1859年生)已经十二岁,正在都灵一所管理严格的贵族中学寄宿。他聪慧、早熟,眼神中带着超越年龄的坚毅,对父亲充满了近乎英雄般的崇敬。但亚历山德罗能感觉到,那崇敬背后,是一种因自己长期缺席和近乎苛刻的期望(要求他每科成绩必须优异,行为必须成为表率)而产生的疏离与拘谨。他已经规划好,明年就送马克进入海军军官学院——王国未来的海军将星需要从小接受最严格的锤炼。但他偶尔会自问,马克内心是否真的热爱那片蔚蓝,还是仅仅在沉默地顺从着父亲的宏伟蓝图? 长女安娜(1861年生),十岁,继承了母亲的美貌与沉静气质,在罗马最好的女子学院学习。她礼仪完美,举止得体,懂得如何做一位符合身份的首相千金,但父女间的交流总是停留在礼貌的问候和几句关切的询问,中间仿佛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薄纱。次子乔瓦尼(1863年生),八岁,正值调皮好动的年纪,尚且懵懂,对父亲的印象更多是威严和忙碌,偶尔带来的昂贵礼物也无法替代陪伴。 幼女克莱拉(1867年生),刚刚四岁,是家中唯一的开心果,也只有在她面前,亚历山德罗才能短暂地卸下重担,露出些许真实的笑容。而1865年那个意外染病夭折的三子,则是这个显赫家庭内心深处一道从未真正愈合的伤疤。当时亚历山德罗正深陷与议会保守派的激烈斗争,同时密锣紧鼓地筹划着对奥地利的战争,接到噩耗匆匆赶回时,甚至未能见上那可怜孩子最后一面。这件事成了他和埃琳娜之间一个无法触碰的禁区,一个被刻意回避却在寂静深夜时时啃噬心灵的巨大阴影。
他给予了孩子们最好的物质条件、最顶级的教育资源,却吝啬于最普通、最温暖的日常陪伴。他们的成长轨迹,早已被清晰地标注在国家发展的宏伟蓝图里。他是一位成功的国家舵手,但作为一个父亲,回首望去,留下的多是遗憾与亏欠。
还有母亲玛利亚,那位朴实而坚韧的热那亚妇女,如今已年迈。她为这个“英雄儿子”感到无比的骄傲,但每次难得的家信或短暂会面中,字里行间、言语之外,透露出的更多是对儿子身体的担忧和盼望他能常回热那亚老家看看的深切思念。弟弟保罗,在他的扶持下,已成为科斯塔集团内部一名重要的地区负责人,娶妻生子,过着富足安稳的商人生活。但兄弟间昔日的情谊,早已因地位的天壤之别和各自的忙碌而变得有些客气和公式化。妹妹索菲亚远嫁佛罗伦萨的贵族,生活优渥,见面次数更是屈指可数,兄妹情谊渐行渐远。
甚至那些曾在他生命中出现过的女人……埃莉诺拉·维拉尼,他穿越初期的情感寄托和商业伙伴,为他生下了私生女贝拉和私生子马西莫。他提供了极其丰厚的金钱保障,确保他们母子生活优渥,远离公众视线,但早年那份复杂的情感早已随时间流逝而疏远,如今剩下的更多是定期支付费用的责任和偶尔听取心腹汇报他们近况的例行公事。热情似火、曾在他政治生涯最艰难阶段带来无数慰藉与激情的伊莎贝尔夫人,那位“法兰西蔷薇”,随着岁月流逝、各自地位变迁和利益交集的减少,关系也逐渐淡去。上次在都灵的匆匆一面,他已能清晰地看到她眼角的细纹和彼此间礼貌的隔阂。还有那位在西西里短暂邂逅的落魄贵族之女玛格丽塔·法尔内塞,一段露水情缘后,也留下了一份需要妥善安置的责任……
权力给予了他无上的荣耀、实现抱负的舞台和掌控国家命运的满足感,似乎也悄无声息地从他身边拿走了许多最原始、最温暖、最属于“人”本身的东西。十年的全力狂奔,他几乎错过了孩子们的整个童年,疏远了共同成长的发妻,忽略了年迈母亲的期盼,将兄弟姐妹变成了需要保持距离的下属或远亲,将情人变成了资产负债表上需要定期支付的项目。
“平衡……”亚历山德罗望着窗外罗马沉静的夜空,低声自语,这个词对他而言是如此陌生,却又在此刻显得如此重要。国内的政局随着他的绝对权威和巨大的民意支持而进入了一个相对稳定的时期,第二个五年计划也已铺开,各项事务按部就班。
或许,是时候稍微放缓一下脚步了?或许,他应该在下一个任期里,尝试去寻找一下那几乎不存在的、权柄与亲情之间的平衡点?哪怕只是在周末尽量推掉一些非必要的应酬,回到科斯塔宫,安静地陪埃琳娜喝一杯下午茶,听乔瓦尼叽叽喳喳地讲述学校的趣事,考较一下马克的功课,或者只是抱抱小克莱拉?
这个念头一起,竟让他感到一丝久违的、属于平凡人的轻松与渴望,如同沉重铠甲下透进的一缕微弱却真实的暖风。然而,他也深知,这架名为“国家”的战车一旦启动,其惯性之大,绝非轻易可以减速。寻找平衡之路,或许比他面对的任何一场政治博弈或军事冒险,都更加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