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魇魔低语
夜色如墨，浓稠得化不开。第五枫临那间兼具工作室与居所的老宅，此刻仿佛成了惊涛骇浪中唯一孤岛。窗外，城市惯有的霓虹光彩与喧嚣声浪奇异般地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令人心悸的寂静，仿佛整个街区都被投入了一个隔音的深潭。只有书桌上那盏仿古油灯散发出稳定而温暖的橘光，勉强驱散着从四面八方渗透而来的阴冷气息。
南宫悦知蜷缩在一张铺着软垫的藤椅里，双手紧紧抱着一杯早已凉透的清茶。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远不及心底泛起的寒意。自从古镜事件后，她的世界就被强行撕开了一道裂缝，露出了背后光怪陆离、危机四伏的真相。几个小时前那场与虚幻繁华、扭曲人形的短暂对视，如同烙印般灼烧着她的视网膜和神经。她不再是那个只需埋首故纸堆、探寻历史尘埃的民俗学研究生了，“净瞳”的存在，像一道无法卸下的枷锁，将她与一个她从未想象过的黑暗层面捆绑在一起。
第五枫临坐在她对面的工作台旁，正用一块柔软的麂皮，一遍遍擦拭着一枚看似古朴的青铜符牌。他的动作沉稳而专注，仿佛外界那令人不安的死寂与他无关。灯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线条分明，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和内敛。就是他，在那个诡异的古宅里如同天降，用难以理解的手段击退了那无形的袭击，并将她带离了险境。
“它们……还会来吗？”南宫悦知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打破了室内的沉默。
第五枫临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她：“‘虚饰’的侵蚀一旦找到目标，就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不会轻易放弃。你身怀‘净瞳’，对它们而言，既是威胁，也是……极佳的食粮。”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没有刻意安慰，只是陈述事实，“尤其是闻人魇魔，他驱使的魇魔，最喜啃噬生灵的恐惧与负面情绪。你刚才经历的，恐怕只是开胃小菜。”
“闻人魇魔……魇魔……”南宫悦知喃喃念着这两个名字，仅仅是音节，就带着一种污秽不祥的感觉。
“嗯，‘虚无之渊’核心成员之一。”第五枫临将符牌放下，又拿起一支沾着朱砂的细小毫笔，在一张裁剪好的黄纸上勾勒着繁复的纹路，“他信奉绝对的力量即是真实，肉身强横，更能召唤并驱使源自古老恶念与负面情绪的聚合体——魇魔。它们无形无质，却能直接攻击心神，放大你内心深处的恐惧，甚至制造出足以乱真的恐怖幻象。物理攻击对它们效果甚微，除非能找到其核心。”
他说话间，笔下符文已成，那朱红的线条在灯光下隐隐流动，仿佛拥有生命。“守真者传承的符文之力，源于对‘真实’的锚定与呼唤，是应对它们的重要手段之一。而你……”他看向南宫悦知那双即使在不安中也依然清亮的眼睛，“你的‘净瞳’，能看破虚妄，直指本源，是寻找魇魔核心的关键。”
就在这时，那盏一直稳定燃烧的油灯，火苗毫无征兆地猛地跳动了一下，颜色由温暖的橘黄骤然变得幽绿，映得整个房间鬼气森森。几乎是同时，窗外那死寂的黑暗中，传来了细微的、仿佛无数指甲在同时刮擦玻璃的声响，淅淅索索，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密集，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来了。”第五枫临神色一凝，放下毫笔，抓起桌上那枚刚刚擦拭好的青铜符牌，长身而起。他一步踏出，身形似乎遵循着某种玄妙的韵律，瞬间便已挡在南宫悦知身前。
南宫悦知的心脏骤然收紧，她下意识地也站了起来，紧紧跟在第五枫临身后。那刮擦声越来越响，仿佛整个老宅都被无形的怪物包围。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像是陈年的腐土、铁锈以及某种甜腻到令人作呕的腥气混合在一起。
突然，房间内的温度骤降，呵气成霜。墙壁上、地板上，开始无声无息地渗出粘稠的、如同石油般的黑色物质，它们蠕动着，汇聚着，渐渐勾勒出扭曲不定、没有固定形态的阴影。这些阴影发出无声的嘶嚎，带着纯粹的恶意，从四面八方缓缓逼近。
“紧守心神，不要被恐惧吞噬！它们以负面情绪为食！”第五枫临低喝一声，如同暮鼓晨钟，敲在南宫悦知的心头。他右手捏着那枚青铜符牌，口中念念有词，是一种古老而晦涩的音节。
随着他的诵念，青铜符牌骤然亮起温润的白色毫光，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坚定而纯粹的力量。他手腕一抖，将符牌凌空打出。“嗡”的一声轻响，符牌悬停在半空，白光扩散开来，形成一个淡白色的光罩，将两人护在中央。
那些蠕动的黑色阴影撞在光罩上，立刻发出“嗤嗤”的灼烧声，仿佛冰雪遇到了烈阳，边缘开始消散，发出凄厉的、直刺灵魂的尖啸。然而，阴影的数量实在太多，前仆后继，光罩在白光的冲击下微微荡漾，显然支撑得颇为吃力。
但这仅仅是物理层面的表象攻击。真正的恐怖，来自于无形无质的精神冲击。
南宫悦知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粘稠的意念如同潮水般强行涌入她的脑海。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变形。第五枫临沉稳的背影在她眼中忽而变得高大可靠，忽而又碎裂成狰狞的鬼影，向她扑来。她脚下坚实的地板仿佛化作了泥泞的沼泽，无数只腐烂的手臂从中伸出，抓向她的脚踝。耳边响起了她已故祖母慈祥的呼唤，却又夹杂着父母凄厉的哭喊和导师失望的叹息……
混乱、恐惧、怀疑、自责……种种负面情绪被无限放大，如同野草般在她心中疯长。她感到呼吸困难，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几乎要停止跳动。沉沦吧，放弃吧，一切都是虚幻，抵抗毫无意义……充满诱惑又令人绝望的低语在她意识深处回荡，那是魇魔的直接精神污染。
“南宫悦知！”第五枫临的声音再次传来，这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用你的净瞳！看破它们！恐惧源于未知，看清它们的本质！”
他的声音如同一条抛入惊涛骇浪中的绳索。南宫悦知猛地一咬舌尖，剧烈的疼痛让她混乱的意识获得了一丝清明。她努力摒弃脑海中那些可怕的幻象和低语，深吸一口那带着符光清冽气息的空气，然后，集中全部精神，催动了那双自触碰古镜后便不再平凡的眼睛。
“净瞳，开！”
她在心中默念。刹那间，一股清凉的气流自双目深处涌起，流向四肢百骸。眼前那光怪陆离、恐怖扭曲的景象如同潮水般褪去，墙壁依旧是墙壁，地板依旧是地板，第五枫临的背影依旧沉稳地立在身前。然而，在她此刻的视野中，世界呈现出另一种真实。
空气中弥漫着无数道灰黑色的、如同烟絮般的能量流，它们扭曲翻滚，充斥着暴戾、憎恨、恐惧与绝望的情绪。这些就是魇魔的本体，纯粹的恶念聚合体。它们疯狂地冲击着第五枫临以符文撑起的白色光罩，每一次冲击，都让光罩的光芒微微黯淡一分。
而在那无数灰黑色能量流的深处，南宫悦知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节点”。那些节点颜色更深，近乎纯黑，只有米粒大小，却如同心脏般微微搏动着，散发出更加强烈、更加精纯的负面能量。它们像是蜂群中的蜂后，指挥着周围混乱的能量流，不断调整着攻击的节奏和方向。
“我看到了！”南宫悦知强忍着双目因过度使用能力而产生的酸胀感，声音带着一丝兴奋和紧张，“那些黑色的，会动的小点！是不是就是核心？”
“没错！”第五枫临精神一振，他维持光罩显然消耗巨大，额角已见细密汗珠，“指给我方位！”
“左前方，离地约一人高，距离我们大概三步！”南宫悦知迅速报出位置。
第五枫临左手依旧掐诀维持光罩，右手并指如剑，凌空疾书。指尖划过空气，带起淡金色的光痕，一个结构复杂、蕴含破邪之意的攻击性符文瞬息成型。
“敕！”
他一声断喝，那金色符文如同离弦之箭，精准地射向南宫悦知所指的方位。
“噗！”
一声轻微却清晰的、如同气泡破裂的声响传来。那个被击中的黑色节点瞬间溃散，化作一缕青烟消失。与此同时，围绕在那个节点周围的大片灰黑色能量流如同失去了指挥的军队，顿时变得混乱不堪，冲击力大减，甚至有一部分直接消散于无形。
“有效！”南宫悦知心中一喜。
“继续！”第五枫临简短下令。
两人配合渐入佳境。南宫悦知凭借净瞳的洞察力，在混乱的能量流中快速锁定一个个隐藏的核心节点，并准确报出方位。第五枫临则如同最精准的射手，指尖金光不断闪烁，一个个攻击符文呼啸而出，将那些核心节点一一击破。
然而，魇魔的数量似乎无穷无尽，而且它们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两人的威胁。更多的灰黑色能量流从墙壁、天花板渗透进来，攻击变得更加疯狂、更具针对性。一部分能量流不再冲击光罩，而是汇聚起来，试图绕过光罩，从侧面和后方发起袭击。
更糟糕的是，南宫悦知感到双眼的酸胀感越来越强烈，视线开始有些模糊，维持净瞳的消耗远超她的想象。而第五枫临的脸色也愈发苍白，绘制符文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维持光罩的白色毫光也变得明灭不定。
“不行，数量太多了，这样下去我们会被耗死在这里！”第五枫临沉声道，他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在了工作室角落的一个不起眼的木箱上。那木箱看似普通，却隐隐散发着一股沉静古老的气息。
他猛地咬破右手食指，以自身精血为引，在空中急速绘制了一个更加复杂、带着封印意味的血色符文。符文一成，便散发出强大的吸力，将周围大部分冲击光罩的灰黑色能量流暂时牵引过去。
“趁现在！”第五枫临对南宫悦知低吼一声，同时身形一动，冲向那个木箱。
南宫悦知会意，强忍着不适，维持净瞳，警惕地注视着周围可能漏网的攻击。
第五枫临打开木箱，从中取出一卷色泽暗沉、不知由何种材质制成的卷轴。他迅速将卷轴展开，铺在地板中央。卷轴上绘制着山川河流、日月星辰的图案，以及无数细密如蚁的古篆符文，整体构成了一幅宏大的“山河社稷图”……的简化摹本。尽管是摹本，在其展开的瞬间，一股厚重、苍茫、镇压一切邪祟的磅礴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他单膝跪地，双手按在卷轴边缘，将自身所剩不多的力量疯狂注入其中。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山河为镇，社稷为屏——镇！”
随着他庄严的诵念，卷轴上的图案与符文次第亮起，散发出柔和而浩大的土黄色光芒。光芒如同水银泻地，迅速蔓延至整个房间的地面、墙壁、天花板。凡是被黄光覆盖之处，那些蠕动的黑色物质如同被烙铁烫到一般，急速收缩、蒸发。空气中弥漫的灰黑色能量流发出更加凄厉的惨嚎，仿佛遇到了克星，行动变得迟滞不堪，甚至开始自行崩解。
“就是现在！找出所有核心，一举击溃！”第五枫临的声音带着疲惫，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断。
南宫悦知精神大振，净瞳全力运转，目光如电，扫视全场。在山河社稷图摹本的镇压下，那些魇魔的本体无所遁形，它们核心节点的位置也变得更加清晰。
“右上角天花板，两个！正后方墙壁，一个！地板下面，还有三个聚集在一起！”
第五枫临深吸一口气，双手离开卷轴，十指连弹，一道道比之前细小却更加凝练的金色符文化作流光，精准无比地射向南宫悦知报出的每一个方位。
“噗！噗！噗！噗！噗！噗！”
一连串轻微的爆鸣声如同炒豆般响起。每一个核心节点的破灭，都带来一片区域魇魔能量的彻底消散。
当最后一个核心节点被击破时，房间内那令人窒息的阴冷气息如同潮水般退去。粘稠的黑色物质消失无踪，刮擦声与凄厉的嘶嚎也戛然而止。温度开始回升，窗外隐约传来了远处车辆驶过的声音，世界的喧嚣重新回归。
那盏油灯的火苗恢复了正常的橘黄色，温暖而稳定。悬浮的青铜符牌光芒内敛，“啪嗒”一声掉落在桌上。地板中央的山河社稷图摹本也光华尽散，恢复成一副普通的古旧卷轴模样。
战斗结束了。
南宫悦知双腿一软，几乎要瘫坐在地，全靠扶着身边的椅背才勉强站稳。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透支。双眼又酸又胀，几乎要流出泪来。
第五枫临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脸色苍白如纸，气息粗重，靠在工作台边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直起身。他走到桌边，倒了两杯温水，将其中一杯递给南宫悦知。
“喝点水，休息一下。”他的声音带着沙哑。
南宫悦知接过水杯，指尖碰到他冰凉的手指，心中莫名一颤。她小口啜饮着温水，温热的液体划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慰藉。
“刚才……那就是魇魔？”她心有余悸地问道。
“嗯，闻人魇魔驱使的先锋而已。”第五枫临点了点头，眼神凝重，“他本人甚至未曾亲自现身，仅仅依靠召唤物，就让我们如此狼狈。‘虚无之渊’的力量，远超你的想象。”
他看向南宫悦知，目光中带着一丝赞许：“不过，你做得很好。第一次面对魇魔，就能在精神冲击下稳住心神，并且迅速找到并锁定核心。你的‘净瞳’，比我想象的还要敏锐。没有你的指引，我很难在能量耗尽前清除所有核心。”
得到他的肯定，南宫悦知心中涌起一股微弱的暖流，冲淡了些许后怕。她低头看着杯中晃动的清水，轻声道：“我只是……不想再像在古宅里那样，只能无助地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第五枫临沉默了片刻，道：“这条路注定布满荆棘，恐惧与危险将如影随形。但现在，你至少已经迈出了第一步，学会了如何在这种层面的战斗中发挥作用。”
他走到窗边，撩开厚重的窗帘一角，望向外面似乎恢复正常的夜色，语气深沉：“今晚的袭击只是一个开始。闻人魇魔吃了亏，绝不会善罢甘休。而‘虚无之渊’的其他成员，诸如擅长操纵人心的公孙魂魄、编织幻梦的呼延梦瑶、诡计多端的申署名权……他们都会陆续找上门来。你的‘净瞳’，是阻碍他们计划的关键之一。”
南宫悦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窗玻璃上映出她自己略显苍白却眼神坚定的脸。城市的灯火在远处闪烁，看似繁华安宁，但在她此刻的认知中，这安宁之下，不知隐藏着多少汹涌的暗流与择人而噬的虚妄。
她想起之前第五枫临提到过的“五行真源”，那是稳固“真我之门”、对抗“虚无之渊”的关键。前路漫漫，危机四伏。但奇怪的是，经过刚才那场生死一线的战斗，她心中的迷茫和抗拒反而减少了许多。
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感，伴随着沉重的责任感，悄然落在她的肩头。
她握紧了手中的水杯，仿佛要从中汲取力量，目光越过第五枫临的背影，投向窗外那深不可测的夜空。
风暴，才刚刚掀起一角。而她，已无路可退，亦不想再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