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治与法度的铁腕整顿,如同在北疆这具强健而略显粗糙的躯体中梳理通了关键的经络,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秩序与效率。然而,林枫的目光早已越过眼前的井然有序,投向了更为深远的地方。他深知,刀剑可以开疆拓土,律法可以约束行为,但若要让北疆真正拥有超越时代、引领未来的力量,必须从根本上革新人才的培养与思想的土壤。在“固本培元”的宏大框架下,他将教育的革新,这项关乎北疆百年气运的基石工程,提上了紧迫的日程。
这一日,王府东暖阁内,一场别开生面的“文教议政”悄然举行。与会者除了教化司、户政司的主官外,更有林枫特意下帖邀请而来的几位人物:须发皆白、曾因钻研“奇技淫巧”而被正统官场边缘化的老匠师;眼神清亮、在算学上颇有造诣却苦无进身之阶的寒门学子;甚至还有两位对西洋历法、几何略知一二、被视为“异端”的落魄文人。他们与身着官袍的诸司主官同席而坐,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却又难掩眼中的激动与期盼。
林枫端坐主位,并未穿着正式王服,仅是一袭青衫,显得平和而专注。他环视在场这些代表着“实学”边缘力量的面孔,开门见山,声音清晰而坚定:
“诸位,以往朝廷取士,多重经义文章,视圣贤典籍为唯一正途。此固然有助于教化人心,维系纲常。然,观西洋诸夷,船何以坚?炮何以利?其国何以跨海万里,寇我疆域?究其根本,在于格物、算学、匠造等实学之兴盛!”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老匠人和寒门学子,看到他们眼中骤然亮起的光芒。
“我北疆,起于边陲,立于危局,欲图存继而强盛,乃至未来与天下争锋,绝不可重蹈覆辙,空谈误国!故,本王决定,大力兴办新学,革新教育,为我北疆铸就不同于旧朝的新文脉!”
他随即宣布了几项石破天惊的决策:
首先,在北疆治下各主要城镇,由王府拨付专款,设立“蒙学堂” 。强制招收所有适龄童子,无论出身贫富贵贱,皆需入学,接受为期三年的基础教育。教学内容摒弃空洞的经义初解,转而以实用识字、基础算术、北疆律法常识以及忠勇爱国(核心是忠于北疆共同体,忠于林枫领导)的思想启蒙为主。“要让北疆的下一代,至少能看懂告示,会算明白账,知道何为法纪,何为荣辱!”
其次,也是最为核心的举措,便是在镇海堡设立 “北疆高等官学” 。此官学明确宣布,暂不设科举常科,不以此作为步入官场的唯一正途。官学之下,分设三院:“文政院”,培养熟悉北疆新政、能处理具体政务的文吏;“格物院”,专研数学、物理之理(虽无其名,但探究物质本性、力学规律、乃至初步化学变化)、天文地理、博物知识;“军工院”,则直接与军工司对接,培养造船、铸炮、火药配制、冶金、机械等领域的专门匠师与工程人才。学员由各地蒙学堂择优推荐,或由各司衙、军营、匠坊保送有潜力的年轻人入学。
“蒙学旨在扫盲启智,普及常识;官学则重在培养专才,学以致用!”林枫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凡官学之优异者,结业后无需经过传统科举,可直接进入各司衙担任相应职务,或进入军工司等核心部门,其品级待遇,参照同阶文官,绝无轻视!在北疆,通晓格物之理、精于匠作之艺者,其地位与贡献,绝不逊于皓首穷经的学士!”
此议一出,暖阁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窃窃私语。教化司的几位正统出身的老学究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与忧虑。一位姓王的老夫子终于忍不住,颤巍巍地起身,拱手谏言:“王爷……王爷三思啊!如此重‘术’而轻‘道’,恐……恐非治国长久之计。士林清议,天下悠悠之口,只怕会非议我北疆不尊儒术,舍本逐末啊!长此以往,人心不古,纲常何在?”
这话代表了在场许多传统文官的心声。然而,那位受邀而来的老匠师,双手因长年劳作而布满老茧,此刻却激动得浑身微颤,他不敢直视王爷,只低头盯着自己的粗布鞋面,浑浊的眼中却有泪光闪烁。他们这些匠户,世代被视为“贱业”,何曾想过能有朝一日进入官学,成为“院士”,与官员平起平坐?
林枫目光平静地看向王老夫子,并未动怒,语气却斩钉截铁:“王先生,儒术自有其教化人心、维系伦理之大用,文政院便是其传承之地,本王从未欲废之。然,请问先生,儒术可能造出驰骋四海、不惧风浪之巨舰?可能铸出威震天下、让夷狄胆寒之利炮?可能让我北疆百姓织出更暖之衣,种出更多之粮?若不能,则格物、算学、匠造之学,便是强国富民之‘大道’!至于士林非议……”他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若这非议能挡住西洋人的炮弹,能填饱我军民之腹,本王自当虚怀纳谏。若不能,这等迂腐之论,于北疆何益?此事,关乎北疆存续强盛,本王意已决,毋庸再议!”
林枫的强势与清晰的逻辑,如同冰水浇熄了反对的声音。王老夫子张了张嘴,最终颓然坐下,长叹一声。
林枫不再理会,转而看向孙乾和那些眼含期待的匠人学子,语气缓和了些许:“孙师傅,官学教材编纂、格物院与军工院之初创,便要多倚重您与诸位了。王府库银会全力支持,俘获的西洋书籍、图纸、器械,军工司的研究笔记、数据,皆可抄录副本,作为教学与研究之基。本王要的,不是死记硬背的书呆子,而是能动手、能思考、能创新的实干之才!”
“王爷……王爷知遇之恩,开万古之先河!老朽……老朽代天下匠人,叩谢王爷!”孙乾声音哽咽,竟要推金山倒玉柱般拜下,被林枫抬手拦住。
“北疆的未来,需要你们。”林枫扶住他,沉声道。
新政颁布,如同在北疆这片崇尚武勇的土地上,投入了一颗关于知识与技术的火种。起初,响应者确实寥寥,尤其是格物院与军工院,在许多人看来仍是“奇技淫巧”,远不如文政院吸引人。蒙学堂的推行也遇到了阻力,一些贫困家庭更希望孩子早点帮忙干活补贴家用。
但在林枫不遗余力的资源倾斜、政策引导和王府的强制推行下,情况逐渐改变。王府宣布,蒙学堂学生家庭可获少量钱粮补贴;官学学生不仅食宿全免,还有优厚津贴,成绩优异者其家庭更能减免赋税。更重要的是,几个最早进入军工院学习的年轻匠人,在孙乾等人指导下,成功改进了钻炮膛的工具,效率提升三成,获得了林枫亲自颁发的重奖和“技官”头衔,事迹被广为宣传。
实实在在的利益和荣誉,胜过千言万语。渐渐地,一些家境贫寒、渴望改变命运的聪慧少年,以及不少对技术本身充满好奇与热情的年轻匠人、甚至军中略有文化的士卒,开始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踏入了那扇对他们而言曾经遥不可及的知识殿堂。北疆高等官学内,开始传出不同于诵读经典的争论声、演算声和敲打试验声。
一股重视实证、鼓励探索、崇尚技艺的新风尚,如同悄然融化的雪水,开始浸润北疆的土地。虽然这株幼苗尚且稚嫩,但它所代表的,是一个截然不同的未来,正在这片充满活力的土地上,顽强地破土而生。文脉于此新铸,格物由此启明,北疆的筋骨之中,开始被注入更为持久而强大的智慧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