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大捷的战报与平北王那份字字千钧的《陈情告天下书》,如同两道撕裂浓密乌云的惊雷,其光芒瞬间照亮了被谣言阴霾笼罩的大明天下,却也引来了守旧暗流更加疯狂的反扑。
紫禁城,司礼监值房。
王振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一份来自北疆的捷报抄本,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肌肉微微抽搐,浑浊的眼珠里翻滚着难以置信的震怒与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惊悸。
“斩首两千……俘获无算……巴特尔败逃……”他嘶哑地重复着战报上的字眼,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头。他苦心孤诣营造的“林枫丧师”的舆论,在这份铁一般的事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如同阳光下的积雪,迅速消融。
更让他如坐针毡的是那份《告天下书》。林枫没有像他预想的那样气急败坏地辩解,或是惶恐不安地请罪,而是以一种近乎悲壮的姿态,将北疆的艰难、将士的血勇、以及对污名化的悲愤,赤裸裸地摊开在天下人面前。这一手,太高明了!它避开了与朝廷的直接对抗,却将评判的权柄交给了“民心”,这恰恰击中了王振权力体系中最为脆弱的一环——他能够掌控朝堂,却难以完全钳制天下悠悠众口。
“干爹,如今市井间议论纷纷,不少士子对平北王颇多同情,甚至……甚至有人非议厂公您……”心腹太监战战兢兢地禀报着外界风闻。
“闭嘴!”王振猛地将捷报抄本摔在地上,胸口剧烈起伏,发出一连串破风箱般的咳嗽。他挣扎着喘匀气,眼中射出怨毒至极的光芒,“林枫!好一个林枫!咱家倒是小瞧了你的手段!”
强烈的挫败感与积年的权欲交织,让他几乎失去理智。沙场失利,舆论受挫,这接连的打击,让他意识到,常规的手段恐怕已经难以迅速置林枫于死地。
“他林枫不是自诩忠勇,标榜爱民如子吗?”王振阴冷地笑了起来,笑容扭曲而可怖,“咱家就让他尝尝,什么叫众叛亲离,什么叫内外交困!”
他示意心腹靠近,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吐信:“去,给咱家办几件事。”
“第一,让吴清源他们继续上书,咬死林枫‘擅启边衅’、‘养寇自重’!就算打了胜仗,那也是他为了养兵自重而故意挑起的战争!把水搅浑!”
“第二,动用我们在江南的关系,弹劾林枫《告天下书》‘语涉怨望’,‘邀买民心’,有不轨之心!让那些清流也跟着闹起来!”
“第三,”王振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给宣府、大同的镇守太监去密令,让他们以‘协防’为名,卡住通往北疆的粮草、军械补给!尤其是火药、铅子、箭簇,一粒都不能放过!咱家倒要看看,他林枫没有朝廷的补给,靠着那点自家作坊,能支撑他十万大军多久!”
“第四,”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森寒,“让我们在北疆剩下的人,不惜一切代价,给咱家闹出点动静来!散布流言,就说林枫功高震主,已有不臣之心,下一步就要清洗北疆内部的‘忠臣’!挑拨边军与神策军的关系!制造几起‘意外’,比如军粮仓库失火,军械库被盗……总之,要让北疆内部人心惶惶,让他后院起火!”
这一条条毒计,如同淬毒的匕首,从舆论、后勤、内部稳定等多个维度,直指北疆的要害。王振这是要釜底抽薪,即便暂时无法在军事上消灭林枫,也要从内部拖垮、耗死他!
“对了,”王振最后补充道,目光扫向皇宫深处,“给咱家盯紧东宫!看看商辂那个老匹夫和太子,最近都在接触些什么人,看些什么书!有任何异动,立刻来报!”
他隐隐感到,太子那边似乎也开始不安分了,这让他如芒在背。
……
就在王振的毒计如同瘟疫般开始蔓延时,北疆,平北王府书房内的气氛,同样凝重如山。
林枫看着案头堆积的文书,既有来自各方的贺捷书信,也有徐子凡从京城传来的密报,更有边境各处呈报的、关于宣府、大同方向开始以各种借口拖延、克扣甚至截留原本应发往北疆的补给物资的消息。
“王爷,王振这是狗急跳墙了。”谋士孙世安眉头紧锁,“断我后勤,乱我内部,这是要将我北疆活活困死、拖垮!”
林枫负手立于巨幅北疆地图前,目光锐利如鹰。外界汹涌的暗流似乎并未让他慌乱,他的脊梁依旧挺直如松。
“困死?拖垮?”林枫冷哼一声,“他王振也太小看我北疆多年的经营了!”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书房内的核心僚属,声音沉稳而有力:“诸位,王振此举,看似毒辣,却也暴露了他已技穷!沙场上奈何不了我们,舆论上压不住我们,便只能使出这等下作手段!这正说明,他怕了!”
“传令!”林枫开始下达指令,条理清晰,应对从容。
“第一,后勤方面。立即启动‘储备司’所有应急仓廪,开放王府内库银钱,全力向朝鲜、女真乃至海商高价收购粮食、硝石、硫磺、铁料!我们的商队,绕过宣大,走古北口或海上通道!同时,命军工坊、各匠作营扩大产能,优先保障火药、箭矢、兵甲修复!告诉他王振,想靠这点手段卡死我北疆,是痴心妄想!”
“第二,内部稳定。命内卫府与各级官府联动,严查谣言来源,敢有散布恐慌、挑拨离间者,无论背景,立斩不赦!同时,将王振断我后勤、意图困死边军的消息,适当透露给军中基层!让将士们知道,是谁在背后捅刀子,激发同仇敌忾之心!”
“第三,对外联络。以本王名义,再写一封密信,直送南京守备太监及兵部,陈说北疆实情及王振恶行,不求他们明面支持,只需他们在物资转运上给予方便,或保持中立即可。江南士林那边,也要派人暗中接触,将《告天下书》及王振截留军需的证据散播出去!”
“第四,军事部署。神策军各营,轮番休整,保持战备。派出小股精锐骑兵,深入草原,侦查瓦剌动向,若其敢再犯,务必给予迎头痛击!同时,严密监视宣府、大同方向,他若敢越境一步,便是敌人!”
一道道指令,如同精准的手术刀,剖开困局,指向生机。林枫没有选择硬碰硬地上书抗辩,而是立足于北疆自身的实力和外部潜在的盟友,进行了一场全方位的反击与自救。他深知,与王振的斗争,早已超越了简单的军事对抗,是一场涉及政治、经济、舆论的全面战争。
“王爷,如此一来,我们与朝廷……几乎已是貌合神离了。”孙世安仍有忧虑。
“朝廷?”林枫目光穿透窗棂,望向南方,语气带着一丝冷峭,“若朝廷被权阉把持,忠奸不分,自毁长城,那这样的朝廷,还值得我们一味愚忠吗?我们忠于的,是这大明的江山社稷,是这北疆的百万黎民!只要问心无愧,何惧流言蜚语,何惧艰难险阻?”
他猛地一拍桌案,声如金石:“王振想用浊浪淹没我北疆,本王偏要在这惊涛骇浪中,做那屹立不倒的中流砥柱!传谕全军全境:北疆上下,同心协力,共度时艰!外御强虏,内肃奸佞,天塌不下来!”
命令迅速传遍北疆。尽管面临着补给困难和内部渗透的威胁,但凭借着林枫多年来打下的坚实基础和极高的个人威望,北疆这台庞大的战争机器依然高效运转起来。民间自发组织起来,协助官府排查奸细;商队想尽办法开辟新的贸易线路;军工作坊灯火通明,工匠们日夜赶工……
一股坚韧不屈、自力更生的力量,在北疆大地上凝聚、奔涌。
而在遥远的京城,被严密监视的东宫之内,太子朱见深,也正通过商辂秘密带来的只言片语,艰难地拼凑着外界的真相。当他得知王振竟然截留北疆军需,意图困死刚刚取得大捷的边军时,少年储君的手,因愤怒而微微颤抖。他紧紧攥住了袍袖下的拳头,一个信念在他心中愈发清晰:这大明的天下,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浊浪排空,欲倾天地。而真正的砥柱,已在风浪中显露其不屈的轮廓。平北王林枫与权阉王振的斗争,进入了更加残酷、也更加决定命运的新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