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彦在一旁补充道:“殿下每日寅时便起,先温书,再练字,从未间断。便是皇后娘娘病重那几日,殿下守在长恒宫,回来也会补上当日的功课,从未懈怠。”
白洛恒的心微微一动,看向白乾的目光里多了几分疼惜。这孩子,总是把所有的苦都自己扛着,像极了裴嫣的执拗。
“读书固然重要,也要保重身子。”
他放下那张纸,语气柔和了些:“你母后如今大安了,你也该松松弦,不必这般紧绷。”
白乾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光亮:“儿臣知道了。昨日见母后气色好转,儿臣心里……很高兴。”
“嗯,”白洛恒应了一声,忽然想起什么。
“昨日你说要帮你母后‘揍’朕?”
白乾的脸一下子红透了,连忙低下头:“儿臣……儿臣是胡说的。”
白洛恒被他逗笑,笑声在安静的书房里回荡,带着许久未见的轻松:“朕记下了,往后若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太子殿下尽管‘教训’。”
温彦在一旁看着,眼中露出欣慰的笑意。这对父子之间的坚冰,总算是渐渐消融了。
“今日便读到这里吧,”
白洛恒合上书卷:“陪朕走走。”
“是。”白乾应道,跟在他身后走出书房。
父子二人并肩走在东宫的庭院里,老槐树的叶子在风里沙沙作响,白洛恒说起自己少年时读书的趣事,说起父亲与兄长曾经教自己练武,白乾安静地听着,偶尔问上一两句,声音里的拘谨渐渐散去。
内侍则一路跟随……
浓密的叶子在风中翻动,洒下一地斑驳的光影。白洛恒停下脚步,目光掠过东宫素净的院墙,落在南方的天际线上,那里的云层似乎总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霾。
他侧过头,看向身侧的白乾。
少年正仰头望着槐树上的鸟巢,阳光透过叶隙落在他脸上,映出细密的绒毛,也映出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那双眼曾盛满对他的怨怼,如今虽仍有拘谨,却已添了几分平和。
“乾儿!”白洛恒的声音打破了庭院的宁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南疆康国之事,你近来听闻了吗?”
白乾闻言转过头,眼底闪过一丝了然,显然对此早有关注。
他站直身子,脊背挺得笔直,拱手道:“儿臣偶听内侍提及,康国骑兵屡次越过边境,劫掠我南疆三州,烧杀抢掠,百姓流离失所。”
“嗯。”
白洛恒微微颔首:“前阵子你母后病重,关中和江南地区又遭灾情,国库空虚,流民四起,朕分身乏术,只能派镇南将军率三万兵马驻守边境,暂作防御。”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如今你母后大安,灾情已平,流民渐归,这康国的账,也该算算了。你觉得,我大周该如何应对?”
这话问得突然,却又在情理之中。
身为储君,将来要执掌这万里江山,边境烽火、朝堂博弈皆是必修之课。
白洛恒想看看,这孩子是否真的如温彦所说,已初具储君之姿。
白乾低头沉思,小眉头微微蹙起,手指无意识交缠着。
片刻后,他抬起头,眼中已没了方才的少年气,多了几分与年龄不符的锐色:“儿臣以为,康国此举,是欺我大周初立,国力未丰。”
他的声音清朗,带着一种不符合年龄的成熟:“自楚以来,康国便反复无常。强盛时便俯首称臣,献上翡翠明珠;衰弱时便举兵反叛,劫掠边境。父皇登基之初,他们遣使来朝,献上南疆特产,不过是见我大周新定,暂避锋芒。如今见我国内有难,便趁虚而入,此乃藐视天威,视我大周为无物!”
说到此处,少年的拳头微微攥起,指节泛白,眼中闪过一丝厉色:“若不严惩,何以震慑四方蛮夷?何以安抚南疆百姓?儿臣以为,当出兵讨伐,犁庭扫穴,扬我国威!”
一番话掷地有声,带着股少年人的血性,竟让跟随在后的内侍都暗暗心惊。
白洛恒看着他紧绷的侧脸,那股杀伐之气,像极了……
他心中微动,却不动声色,继续问道:“哦?依你之见,何时出兵为宜?”
“父皇!”
白乾的语气稍缓,却依旧条理分明:“如今虽灾情已平,但各州府粮仓空虚,百姓元气未复。若此时仓促征兵,恐激起民怨;若强行调粮,必致国库亏空。康国地处南疆,湿热多瘴气,我军将士多为北方人,恐水土不服。”
白洛恒静静地看着他,看看着他眼中闪烁的光芒,心中的欣慰漫溢开来。
这孩子不仅有血性,更有沉稳的算计,知道何时该刚,何时该柔,懂得权衡利弊,这绝非寻常八岁孩童能有的见地。
“那依你之见?”白洛恒的声音里添了几分赞许。
“儿臣听老师所讲,以往上半天国讨伐附属之国,以为,可分三步走。”
白乾伸出三根手指,眼神明亮:“第一步,遣使者携国书前往康国,历数其罪状,令其归还劫掠的粮草人口,献上质子,赔罪认错。此举既能彰显我大周仁德,也能试探其虚实。”
“第二步,暗中布局。令镇南将军加固城防,训练水军,熟悉南疆地形;令户部清查粮仓,鼓励农桑,囤积粮草;令兵部挑选精壮,编练新军,尤其要训练适应湿热气候的兵士。”
他顿了顿,指尖重重落在石桌西南角:“第三步,待一两年后,粮草充足,兵强马壮,再择一良辰,以康国‘屡教不改,欺辱上邦’为由,趁机发兵,届时师出有名,兵锋所指,必能一举荡平康国,将南疆纳入版图,永绝后患!”
话音落下,庭院里一片寂静,只有槐叶在风中沙沙作响。
白洛恒看向白乾那张因激动而泛红的脸,忽然觉得,这孩子的确超乎了他的意料,成熟的有些不像一个八岁的孩子……
他忍不住走上前,抬手轻轻摸了摸白乾的头。
掌心传来的触感比记忆中硬了些,少年的发间已带着几分韧劲……
“说得好。”白洛恒的声音里带着真切的暖意。
“有勇有谋,知进知退,才是我白家的儿郎。”
白乾被他夸得脸上通红,却没有躲闪,只是低下头,耳根微微发烫:“儿臣……儿臣也是听老师讲历朝的史书,看朝中奏报,才敢妄言。或许……或许有不妥之处。”
“敢于妄言,方能敢作敢为。”
白洛恒收回手,目光落在远方的宫墙:“记住,治理天下,既要读万卷书,知兴衰更替;也要行万里路,晓民间疾苦。更要懂得,何时该藏锋,何时该亮剑。今日这番话,比你抄十遍书更有长进。”
白乾用力点了点头,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像是得到了最珍贵的赏赐。
父子二人继续在庭院里漫步,白洛恒又问了些关于灾情,江南盐铁税改的事。
白乾虽偶有疏漏,却总能说出几分道理比如他建议“以工代赈,令流民参与修渠,既解饥荒,又兴水利”,便与朝中大臣不谋而合。
看得出来,他平日并非只埋首故纸堆,而是真的在用心关注朝堂内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