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粹宫西偏殿内,圆姐依旧僵坐在绣墩上,维持着婉仪离开时的姿势。
婉仪留下的那点微凉却沉稳的触感,似乎还残留在肩头,像一个锚,将她从彻底溺毙的绝望深渊里,勉强拉回了水面。可这水面之下,依旧是冰冷刺骨、深不见底的恐惧。
“主子。” 春桃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般的颤抖,小心翼翼地趋前,“奴婢伺候您净面,再用些清粥可好?”她不敢提方才的失态,更不敢提泉州,只拣最稳妥、最平常的话说。
圆姐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目光落在春桃脸上,那眼神空洞得让春桃心头一悸。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像是接收到了这简单的信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动作僵硬迟缓,如同提线木偶。
秋菊早已手脚麻利地端来了温水和干净的帕子。春桃绞了温热的帕子,动作轻柔得不能再轻柔,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圆姐脸上狼藉的泪痕。
温热的湿意触碰到冰冷的肌肤,圆姐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帕子拂过红肿的眼睑时,带来一阵刺痛,她下意识地闭了闭眼,长而濡湿的睫毛颤动着。
“主子,小心些。”春桃的声音带着哽咽,强忍着心酸。
净了面,脸上清爽了些,却衬得那毫无血色的苍白更加触目惊心。春桃又捧来一盏温热的参茶,圆姐机械地接过去,指尖冰凉,几乎握不稳那温润的瓷盏。她凑到唇边,小口地啜饮着,温热的液体滑入干涩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却丝毫暖不了那颗被恐惧冻僵的心。
“主子,多少用些粥吧?小厨房温着鸡茸粥,最是清淡养人。”秋菊也轻声劝道,捧上一小碗熬得软烂喷香的粥。
看着那碗粥,圆姐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绝望和恐惧早已塞满了她的五脏六腑,哪里还有半分胃口?可她想起了婉仪临走时那不容置疑的叮嘱:“用些吃食,莫让下头丫头为难。”
“姐姐...”她在心底无声地唤着,那点强撑的力气仿佛又回来了一丝。不能倒下,不能让姐姐失望,更不能让底下人因伺候不周而受牵连。她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颤音,拿起调羹。
春桃和秋屏息凝神地看着。
调羹舀起一点粥,送入苍白的唇中。圆姐几乎是强迫自己吞咽下去。粥很香,很软糯,可在她口中却味同嚼蜡,甚至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
她一小口,一小口,极其艰难地吃着,动作缓慢而机械,每一次吞咽都显得无比费力。额角甚至沁出了细密的冷汗,不知是因为暑热,还是因为这强加于己身的酷刑。
一碗粥,吃了许久。当碗终于见了底,春桃和秋菊都暗自松了口气,仿佛完成了一项无比艰巨的任务。
“主子累了,奴婢伺候您安置吧?”春桃试探着问。
圆姐的目光再次投向那扇紧闭的窗户,投向窗外那片被朱红高墙切割得方方正正、暮色渐沉的天空。婉仪姐姐的话,如同黑暗中唯一微弱的光,在她心底反复回响:
“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子顶着...”
“这深宫,也并非真就铜墙铁壁,滴水不漏...”
“兴许几觉醒来,便有转机...”
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不敢称之为希望的涟漪,在她死水般的心湖里荡开。她阿玛参议撤藩...婉仪姐姐的阿玛...当真会有门路吗?真的会有转机吗?
这念头一起,立刻又被更深重的恐惧和怀疑压下。那是滔天大祸!钮钴禄家都不敢沾手!婉仪姐姐的阿玛真的能,真的敢吗?万一...万一连累了婉仪姐姐...
恐惧像藤蔓一样再次缠绕上来,勒得她几乎窒息。她猛地攥紧了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将翻腾的情绪压下去。
不能想,不能乱。姐姐说了,要定下心。
“嗯。”她终于低低应了一声,声音嘶哑得厉害,“安置吧。”
春桃和秋菊如蒙大赦,连忙上前搀扶。圆姐起身时,腿脚虚软,几乎站立不稳,全靠两个丫鬟支撑着才挪到床边。那件被泪水浸染过的簇新素纱褂子被小心翼翼地褪下,换上柔软的寝衣。
躺在床上,锦被柔软,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殿内彻底暗了下来,只有角落冰鉴的滴水声,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格外漫长。
“滴答...滴答...”
像是生命的倒计时,又像是绝望的鼓点。
圆姐睁大着眼睛,望着头顶模糊的帐幔。白天发生的一切,额涅和哥哥的音容笑貌,泉州虎狼窝的传闻,钮钴禄家的推拒,自己崩溃的哭喊,婉仪姐姐沉静却带着力量的眼神和话语,无数画面和声音在她脑中疯狂交织、冲撞。
她不敢闭眼,怕一闭眼就看到亲人受苦的景象;又不敢睁眼,怕看到这令人绝望的囚笼。
时间在黑暗中缓慢地爬行。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春桃和秋菊在脚踏上守着,呼吸都放得极轻,唯恐惊扰了她。
不知过了多久,圆姐终于感到一丝无法抗拒的疲惫。那并非睡意,而是精神极度紧绷后的虚脱。她强迫自己闭上眼睛,试图抓住婉仪姐姐最后那句话“兴许几觉醒来,便有转机。”
这渺茫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希望,成了她此刻唯一的浮木。她必须抓住它,必须让自己“睡”过去。也许,也许醒来时,真的会有不同?
她开始在心里一遍遍地默数:一滴水落下...两滴水落下...三滴...试图用这单调的声音催眠自己。
“滴答...滴答...”
冰冷的滴答声依旧固执地响着,敲打着寂静的夜,也敲打着圆姐那颗在绝望与微渺希望之间剧烈摇摆、煎熬等待的心。
这一夜,注定漫长而无眠。深宫的重重帷幕之后,一个女子用尽全身力气,强迫自己沉入一场明知是奢望的“安睡”,只为了等待那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悬于万丈深渊之上的渺茫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