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仪踏出圆姐的寝殿,那扇沉重的门扉在她身后无声地合上,仿佛将殿内那令人窒息的绝望与悲鸣也一并关在了里面。然而,那份沉重却如影随形,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
殿外,暑气依旧蒸腾,蝉鸣聒噪,却驱不散方才殿内那深入骨髓的寒凉。春桃与秋菊依旧垂首侍立,只是此刻,两人的肩膀都微微垮塌着,显露出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惊惶。方才殿内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她们想必听得真切。
婉仪的目光在她们身上短暂停留,没有言语,只是几不可察地轻点了一下头,算是安抚。她步履沉稳,沿着连廊前行,绣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声响,是她此刻唯一能掌控的节奏。
日光刺眼,将琉璃瓦顶晒得白亮,晃得人有些发晕。婉仪的思绪却异常清晰,如同内务府账册上那些冰冷的数字。
圆姐绝望哭诉家眷被困泉州、钮钴禄家的推脱...还有那句脱口而出的“额涅”,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在她心头。
撤藩...这柄悬在大清头顶的利剑,竟已如此深入地撕裂了宫闱,将恐惧的阴影投射在圆姐这样一个小小的宫嫔身上。
婉仪的阿玛,如今正在这风暴的中心参议此事。她深知其中凶险,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个不慎,便是倾覆之祸。
可圆姐那破碎的眼神、地上未干的泪痕、以及那件被绝望泪水浸透的素纱褂子,不断地在她眼前晃动。
“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子顶着。”她方才对圆姐如是说。可谁是高个子?这深宫之中,又有几人能真正顶住这天?自己?阿玛?还是...那端坐于乾清宫龙椅之上,心志如铁的帝王?
婉仪的唇线抿得更紧了些。她明白,方才对圆姐的承诺,并非只是一时心软的宽慰,而是将自己也拖入了这潭浑水之中。
打探藩王属地消息,一旦泄露,便是通敌之罪。可她无法袖手旁观。圆姐的依赖与信任,像一条无形的丝线,将她牢牢系住。
她加快了脚步,裙裾在步履间带起细微的风。必须尽快给家中递信。不是以宫中妃嫔的身份,而是以女儿的身份。措辞需极其谨慎,既要让阿玛明白事态的紧急与圆姐的处境,又不能留下任何可能授人以柄的字句。她脑中飞快地思索着,如何用隐晦的问候、旁敲侧击的关切,传递出这关乎人命的请托。
回到自己寝殿,贴身宫女瑟韵早已候在廊下,见她神色沉凝,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色,忙迎上前来,低声问道:“主子,可用些冰镇酸梅汤解解暑气?”
婉仪摆摆手:“不必,琴音先备纸笔。”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
琴音会意,立刻引她进入内室书案前,研墨铺纸,动作轻快而利落。
婉仪在案前坐下,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冰凉的镇纸。殿内也放了冰鉴,丝丝凉意弥漫,却无法驱散她心头的燥热与凝重。
这是她夏日里写的第一封家书。上回哥哥来信,为避嫌她不曾回复。或许阿玛见着这难得的信,会多一分思量。
她提笔蘸墨,悬腕凝思片刻,终是落笔。信笺上的字迹清丽秀雅,一如往常,只是落笔处似乎比平日更沉了几分。
她并未提及圆姐,也未直言泉州之事,只道近日听闻东南沿海风浪不靖,商船多有阻滞,家中若有亲友行商于彼处,望阿玛多加留意,互通消息以慰远念。又言及宫中暑热难耐,想起家中旧年存下的几味清心祛暑药材,不知府中是否尚有,若有,烦请阿玛着人捎带些许入宫,帮她宫中相好的李家妹妹也备一份。
寥寥数语,看似寻常家书,关切问候。但婉仪知道,以阿玛的敏锐和老练,必然能从中嗅出不同寻常的意味。东南沿海风浪?行商亲友?清心祛暑的药材?李家妹妹?每一个词,都指向那远在泉州、如坐针毡的人。
写完最后一个字,她轻轻吹干墨迹,将信笺仔细封好,递给琴音:“找可靠的人,务必亲手交到阿玛手上,越快越好。”她的声音压得极低,眼神却异常锐利。
“是,主子放心。”琴音接过信,神情肃然,贴身收好,转身便匆匆而去。
婉仪这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身体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了闭眼。殿内只剩下冰鉴滴水那单调而固执的声响,一下,又一下,敲在寂静里。她脑中浮现圆姐那张苍白绝望的脸,又想到父亲收到信后可能面临的权衡与风险。一股沉重的疲惫感席卷而来,夹杂着对未知的忧虑。
她强迫自己睁开眼,望向窗外。日头西斜,给朱红的宫墙镀上了一层熔金般的光晕,辉煌而冰冷。这深宫,这朱墙,隔绝了多少生息,又吞噬了多少悲欢?她所做的,不过是试图在铜墙铁壁的缝隙里,凿开一丝微弱的光。这光能否照到泉州?她不知道。
只盼阿玛能有回旋之策,只盼...那远方的人能多撑些时日。她端起瑟韵方才奉上的、已有些温凉的酸梅汤,饮了一口。酸甜冰凉滑入喉间,却压不住心底深处那抹苦涩的沉重。她放下杯盏,指尖冰凉。
等待开始了。在这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深宫之中,等待一个渺茫的希望,或者一个更深的绝望。
而圆姐那边,此刻想必也在用她最后的力气,努力吞咽着食物,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等待着姐姐口中那“几觉醒来”的转机。
那件被泪水浸染过的素纱褂子,或许已被悄然换下,但绝望的湿痕,早已深深烙印在彼此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