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静得能听见羊皮纸纤维舒展的声响。阿尔文·莱斯特兰奇搁下蛇鸟羽毛笔,秘银支架包裹的左手在黄昏光线里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窗外,晚霞正以惊人的浓度泼洒,金红与绀紫在云层深处翻涌、沉淀,如同打翻的调色盘浸透了霍格沃茨湖面,又透过高耸的铅条窗棂,将橡木书桌和摊开的《高阶诅咒熵变图谱》染上一层暖调的釉色。空气里浮动着羊皮纸、陈年墨水和冰镇咖啡残存的微苦冷香。
他合上笔记,硬质封皮上烫金的莱斯特兰奇家徽硌着掌心。右手背上,那枚古老的净化符文烙痕在霞光里静默,像一枚嵌入皮肤的幽蓝星辰。起身时,龙皮风衣下摆扫过椅背,带起几不可闻的窸窣声。他端起桌角的骨瓷咖啡杯,杯底残余的深褐色液面早已冷却凝固。
指尖触到书房黄铜门把的冰凉,阿尔文习惯性地停顿半秒。诅咒吸附体带来的微妙感知如同无形的蛛网,在绝对寂静中捕捉着最细微的魔力涟漪或情绪波动——门外空茫一片,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被厚重石墙过滤得近乎虚无的霍格沃茨日常噪音。
他旋动把手,向外推开。
毫无预兆地,一具温热的、带着蓬勃生命力的躯体撞了进来。阿尔文甚至来不及调动魔力,左臂秘银支架的防御机制刚刚发出细微的嗡鸣,鼻尖已撞上熨烫得一丝不苟的柔软衬衫面料,一股混合着冷冽松木香、昂贵雪茄烟丝和醇厚威士忌酒液的气息瞬间将他包裹。冲击力不大,却足以打乱他惯有的、冰封般的节奏。
阿尔文几乎是本能地抬起未被支架束缚的右手,抵住对方胸膛,一个不容置疑的推拒动作。掌心下传来稳定而略快的心跳,隔着薄薄的丝质衬衫,热度灼人。
他后退半步,拉开距离,抬眼。
德拉科·马尔福站在门口,背对着走廊尽头宴会厅倾泻而出的炫目光瀑和喧嚣声浪。铂金色的头发被刻意抓乱了几缕,垂落在光洁的额角,灰蓝色的眼睛在逆光中亮得惊人,像盛满了碎钻的黑湖水面。他穿着一件质地精良的珍珠灰色丝缎衬衫,领口随意地解开两颗纽扣,露出线条清晰的锁骨。修长的手指松松地勾着一个水晶威士忌杯,琥珀色的酒液在里面轻轻晃荡,折射着破碎的霞光与远处舞池迷离的彩光。
“惊喜?”德拉科勾起唇角,一个带着酒意和恶作剧得逞般愉悦的笑容。他身体微微前倾,再次缩短了阿尔文刚刚拉开的距离,温热的呼吸裹挟着麦芽威士忌醇厚的甜香,拂过阿尔文微凉的耳廓。“莱斯特兰奇教授的私人堡垒,果然连门缝里都飘着魔药和诅咒的味道。”他刻意吸了吸鼻子,灰蓝的瞳孔里跳动着戏谑的光。
门外,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浪、混杂着年轻巫师们的尖笑、高脚杯碰撞的脆响、以及某种魔法烟花爆开的噼啪声,如同实质的潮水般汹涌扑来,瞬间冲垮了书房内精心构筑的寂静堡垒。那喧嚣带着一种蛮横的生命力,与书房里凝结的、近乎停滞的冷香和秩序感格格不入。
阿尔文银灰色的瞳孔微微收缩,右手下意识地蜷起,手背上的净化符文烙痕闪过一丝极淡的幽蓝——诅咒吸附体正本能地排斥着这过于强烈、混乱的情绪能量场。他侧身,让出门内的空间,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多余的语言。
德拉科却像没领会这无声的邀请,依旧斜倚在门框上,目光放肆地在阿尔文身上梭巡,从扣得严丝合缝的立领风衣,到他略显苍白的下颌线,最后落在他紧抿的薄唇上。“啧,”他晃了晃手里的酒杯,冰块撞击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外面都快把蜂蜜公爵的糖浆桶喝空了,救世主波特正试图教巨怪跳华尔兹,而你……”他拖长了调子,带着一种夸张的惋惜,“躲在这里,和你的诅咒熵变谈恋爱?”
阿尔文没有回应这明显的挑衅。他径直走向书房角落那个镶嵌着黑曜石和黄铜的小型魔药柜,将空了的咖啡杯放在光滑的柜顶。冰冷的骨瓷与温润的木质台面接触,发出轻微的磕碰声。他背对着德拉科,肩胛骨的线条在深灰色风衣下绷得笔直,像一把收入鞘中的、沉默的刀。
“派对很无聊?”德拉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点黏糊的酒意和不易察觉的试探。他踱步进来,反手轻轻带上了书房厚重的橡木门。门扉合拢的瞬间,如同按下了静音键,外面震天响的狂欢被隔绝成模糊的背景音,书房重新被一种更私密、更粘稠的寂静笼罩,只剩下两人细微的呼吸和德拉科杯中冰块融化的微弱轻响。
德拉科走到书桌旁,目光扫过摊开的图谱上那些复杂得令人头晕的古代如尼文和能量流线。“还是说……”他指尖抚过羊皮纸边缘,那里还残留着阿尔文指尖留下的、一丝若有若无的寒气,“你只是在等一个更合心意的……闯入者?”他抬起头,灰蓝色的眼睛直直看向阿尔文转过来的身影,里面跳跃着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火焰。
阿尔文终于转过身,银灰色的眸子在室内渐暗的光线里,像两块沉入深潭的寒冰。他走到窗边,没有看德拉科,而是望着窗外那片燃烧到极致的晚霞。金红的光涂抹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一半浸在暖色里,一半沉入自身带来的冷调阴影中。“只是需要安静。”他的声音低沉平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如同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德拉科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漾开,带着酒后的沙哑磁性。他仰头,将杯中剩余的威士忌一饮而尽,喉结滚动,发出清晰的吞咽声。然后,他将空杯随意地放在阿尔文摊开的笔记上——冰球融化出的水渍立刻在珍贵的羊皮纸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圆痕。
“安静?”他绕过书桌,一步步走近窗边的阿尔文,步履带着微醺的轻飘,眼神却清醒锐利得惊人。“阿尔文·莱斯特兰奇,”他念出全名,每个音节都像裹着威士忌的糖霜,甜腻又危险,“你的‘安静’,是留给谁的?” 距离再次被拉近,德拉科身上那股强势的、混合着酒气的暖意几乎要将阿尔文周身那层恒定的低温屏障融化。
阿尔文没有动,甚至没有回头。他只是微微偏了下头,银灰色的眼珠转向德拉科的方向,视线落点却似乎在他肩头后方那片虚无的空气里。“你的衬衫,”他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冰冷无波,“沾了酒渍。沙菲克夫人不会高兴。”他指的是德拉科昂贵衬衫前襟上,几点深褐色的、不易察觉的威士忌痕迹。
德拉科一愣,低头看了看,随即毫不在意地嗤笑一声,甚至抬手用指腹随意地蹭了蹭那几点污渍,结果只是让晕染的范围更大。“管她呢。”他语气轻佻,带着马尔福式的傲慢,灰蓝色的眼睛却紧紧锁着阿尔文近在咫尺的侧脸,像猎人审视着落入陷阱却依旧冷静的冰原狼。“比起一件衬衫……”他声音压低,如同耳语,带着灼热的气息扑向阿尔文冰凉的耳垂,“我更想知道,我的‘哥哥’……”他刻意加重了那个非血缘却因家族收养关系而存在的称谓,“今晚,肯不肯收留一个……无家可归的醉鬼?”
“无家可归?”阿尔文终于完全转过身,正面迎上德拉科灼灼的目光。他比德拉科略高一些,此刻微微垂着眼睑,银灰色的瞳孔里清晰地映着对方的身影,也映着窗外最后一点挣扎的金红霞光。那目光像淬了寒冰的手术刀,冷静地剖析着德拉科眼底翻涌的、名为“试探”和“渴望”的情绪。“马尔福庄园的地窖,装不下你了?”
德拉科嘴角那抹玩味的笑容加深了。他非但没有被这冷冰冰的诘问击退,反而更近一步,几乎与阿尔文脚尖相抵。他抬起空着的右手,食指带着滚烫的温度,极其缓慢地、近乎挑衅地,点上阿尔文风衣领口那颗冰冷的银质搭扣。
“地窖太冷。”德拉科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指尖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沿着搭扣冰冷的边缘滑过,仿佛在描摹一件稀世珍宝的轮廓。他灰蓝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阿尔文,里面燃烧的火焰几乎要吞噬掉对方瞳孔里最后一点霞光的余烬。“而且……”他微微歪头,铂金色的发丝扫过眉骨,一个近乎天真又极度蛊惑的角度,“那里没有你。”
指尖的灼热透过风衣的厚实面料传递进来,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烧红炭块。阿尔文垂在身侧的右手,指关节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手背上的净化符文烙痕幽光一闪而逝,随即归于沉寂。他没有推开那只逾矩的手,也没有后退。银灰色的瞳孔深处,那片亘古不化的冰原上,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在德拉科那句“那里没有你”的低语中,无声地龟裂、融化。
窗外,最后一缕金红彻底沉入湖底,深沉的靛蓝夜幕如同巨大的天鹅绒幕布,缓缓笼罩了霍格沃茨。书房里没有点灯,只有壁炉里几块将熄未熄的木炭,散发着微弱、摇曳的红光,在两人沉默对峙的身影上投下深浅不定的阴影。
寂静再次降临,却与最初的静谧截然不同。空气里漂浮着威士忌的余韵、阿尔文身上清冽的冰蓟草气息,以及一种无形的、绷紧到极致的张力。德拉科指尖的温度,阿尔文周身萦绕的冷意,在昏暗的光线里无声地交锋、缠绕。
最终,阿尔文极轻微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在冰面,瞬间被寂静吞噬。他抬起被秘银支架包裹的左手,动作有些僵硬,却异常精准地,覆上了德拉科停留在他领口的那只滚烫的手背。
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德拉科指尖微微一颤,但他没有抽回手。
阿尔文的手,隔着秘银支架和龙皮手套,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将德拉科那只不安分的手,从自己领口缓慢地、坚定地推离。然后,他侧身,让开通往书房深处、那张宽大扶手沙发椅的路径。
“椅子。”阿尔文的声音依旧低沉,没有任何情绪,却在寂静中清晰无比。他银灰色的眸子扫过沙发椅,又落回德拉科写满惊愕和某种狂喜的脸上,补充了一句,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咒语材料清单,“或者地板。自己选。”
德拉科灰蓝色的眼睛骤然亮起,像两颗被擦亮的蓝宝石。他脸上绽开一个巨大、纯粹、毫无阴霾的笑容,带着少年人般的得意和失而复得的餍足。他没有走向沙发椅,反而踉跄一步,带着全身的重量和浓烈的酒气,再次撞进阿尔文怀里,这次没有被推开。他像只终于找到热源的树袋熊,将发烫的额头抵在阿尔文微凉的颈窝,满足地喟叹一声,含糊不清地嘟囔:
“地板太硬……哥哥,借你的腿当枕头……就一晚……”
阿尔文的身体瞬间僵硬如铁铸。颈窝处传来的灼热呼吸和酒气,以及德拉科全身心交付的重量,都带着一种摧毁性的冲击力,狠狠撞向他用数十年时间构筑的、坚固的冰层堡垒。秘银支架下的左臂神经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诅咒吸附体在如此近距离的、强烈而混乱的情绪冲击下发出无声的警报。
他垂在身侧的右手,指关节捏得死紧,指甲几乎嵌进龙皮手套的掌心。手背上,那枚净化符文烙痕在昏暗的光线下,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目的幽蓝光芒!那光芒如同失控的电流,瞬间照亮了他紧绷的下颌线和德拉科铂金色的发顶,也照亮了空气里无数被吸附、正在激烈碰撞湮灭的、无形的情绪能量微粒。
光芒只持续了一瞬,随即如同被强行掐灭的火焰,骤然黯淡下去,只留下一个比平时颜色更深、仿佛被灼烧过的符文印记。
阿尔文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混合着威士忌的甜腻、德拉科身上暖热的松木香,还有他自己风衣上永远挥之不去的、清冽的冰霜气息。那口气息沉入肺腑,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沉重,也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细微的妥协。
再睁开眼时,银灰色的瞳孔里,那片冰封的荒原依旧存在,但冰层之下,似乎有某种沉重而缓慢的东西在涌动。他没有推开怀里这颗铂金色的、沉重的、散发着酒气和滚烫依恋的脑袋。只是极其缓慢地、有些僵硬地抬起未被支架束缚的右手,带着一种近乎生疏的迟疑,最终,那只戴着龙皮手套、骨节分明的手,轻轻落在了德拉科微微起伏的后背上。
隔着丝质衬衫,掌心下传来年轻躯体蓬勃的心跳和温热的生命力。
窗外,霍格沃茨的灯火次第亮起,倒映在漆黑的湖面上,如同坠落的星辰。书房里,壁炉最后的余烬挣扎着发出噼啪轻响,在墙壁上投下两个依偎的、长长的影子。阿尔文挺直脊背,如同承载着整个世界重量的孤峰,任由德拉科沉甸甸的信任和滚烫的呼吸,侵蚀着他坚不可摧的边界。
寂静重新拥抱了书房,却不再冰冷,而是被另一种更复杂、更粘稠、如同威士忌般醇厚而灼人的东西填满。那是一种无声的纵容,一种冰刃对火焰的、笨拙的妥协,一种远比血缘或魔法契约更为精密的羁绊,在晚霞燃尽后的黑夜里,悄然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