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清漓揽着默，身影消失在宫殿深处那流淌的星河帷幕之后，冰璃雪也悄然隐去，将这片刚刚经历了风暴与激战的空间，留给了那个瘫倒在地、身心俱创的灵魂。
巨大的水玲珑宫重新陷入了沉寂，唯有穹顶上永恒流淌的星河光影，无声地洒落，照亮着满地狼藉和那个蜷缩在冰冷地面上的身影。空气中弥漫着能量对撞后的焦灼气息、淡淡的血腥味，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名为绝望与迷茫的冰冷。
颜爵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身体的剧痛如同潮水般一波波袭来，仙力枯竭带来的空虚感啃噬着他的经脉，武神凌那狂暴的拳脚留下的不仅是外伤，更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挫败感。但这些肉体上的痛苦，比起此刻在他脑海中翻腾撕裂的一切，反而显得微不足道了。
默最后那几句轻描淡写的话，像是最锋利的冰锥，不仅击碎了武神凌，也彻底凿穿了他颜爵一直以来用以自我安慰、维持体面的外壳。
“世王哥哥的训练……”、“清漓的磨砺……”
那些听起来如同神话传说般残酷的修炼方式，与她展现出的、碾压十阶的绝对实力，共同构成了一幅让他无法直视的图景。他曾经引以为傲的笔墨仙力，精妙的术法，在那种纯粹为战斗与毁灭而生的力量面前，是何等的花哨与脆弱？他曾经沾沾自喜的灵犀阁司仪之位，在真正的阶位壁垒面前，又是何等的可笑与虚浮？
“垫底”……“放水”……
这两个词反复在他耳边回荡，不再是羞辱，而是血淋淋的审判。他想起过去与默的多次“切磋”，那些他一度以为是自己实力相当、甚至偶尔占据上风的比试，此刻回想起来，每一步，每一招，恐怕都充满了刻意的引导和不着痕迹的容让。他就像一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傀儡，在别人划定的圈子里，上演着一场自以为是的独角戏。
羞耻感如同岩浆，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比被武神凌暴打更甚，比当众崩溃哭泣更甚！这是一种根基被彻底动摇、信仰彻底崩塌的毁灭性打击。
“我……到底是什么？”颜爵望着那片虚幻的星河，眼中一片空洞。艺术之狐？灵犀阁司仪？仙境公认的强者？这些曾经光鲜亮丽的标签，在此刻看来，都变成了讽刺的符号。剥离了这些，他还剩下什么？一个连自身实力都认知不清、沉浸在虚假繁荣中的……小丑？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被无尽的自我否定吞噬，滑向更黑暗的深渊时，一阵轻微却清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大殿的死寂。
那脚步声很轻，带着一丝疲惫后的柔软，却又有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一步步，仿佛踩在他的心尖上。
颜爵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循声望去。
是去而复返的默。
她去掉了那凌厉逼人的气势，脸上带着激战后的淡淡倦容，缓缓走回到他身边，停下。她没有蹲下，只是垂眸看着他，目光平静，不再有之前的冰冷锐利，也没有丝毫的怜悯，更像是在审视一件……尚有雕琢可能的材料。
颜爵喉咙干涩，想开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被动地承受着那目光的洗礼。
默静静地看了他片刻，就在颜爵以为她会再次说出“废物”、“垫底”之类的评价时，她却问出了一个完全出乎他意料的问题。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惊雷，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炸响。
“颜爵，”她问，“你还记得你的初心吗？”
初……心？
这两个字，如同尘封在记忆最深处、蒙上了厚厚尘埃的宝盒，被猝不及防地撬开了一条缝隙。颜爵浑身猛地一颤，空洞的眼中闪过一丝茫然，随即是剧烈的刺痛！
初心？他那早已被权势、虚荣、以及对冰璃雪那份求而不得的执念所掩盖的……初心？
默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等待着，仿佛在给他时间，去翻找那片被他自己遗忘了的荒芜之地。
影像开始模糊地闪现……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久到那时的仙境，对禁忌之地的恐惧和排斥远比现在更甚。他还不是司仪，只是一个在艺术上崭露头角、心怀某种天真理想的狐狸仙子。他结识了那位如同阳光般温暖、总是试图弥合各方裂痕的……
“当年，”默的声音适时响起，如同引导的溪流，帮他冲刷着记忆的尘埃，“乐姐姐推荐你当灵犀阁司仪时，看中的是什么？是你的实力吗？或许有一部分。但更多的，是她看到了你心中那份，或许连你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的……愿望。”
乐的容颜在记忆中清晰起来，带着温柔而坚定的笑容。那时，她拍着他的肩膀，说：“颜爵，你心思玲珑，善于沟通，又心怀善意。这个位置，或许能让你更好地发挥你的力量，去搭建理解的桥梁。”
桥梁……
颜爵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是了……桥梁！连接仙境与被视为禁忌、充满未知与恐惧的那个地方的……桥梁！他的初心，从来不是什么权倾朝野，不是什么万众瞩目，而是……而是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通过艺术与文化的交流，通过灵犀阁这个平台，一点点消除偏见，让仙境能够逐渐理解、甚至接纳那个与世隔绝之地，接纳那里……他所牵挂的人。
他当初的初心，难道不就是靠自身的影响力，来让仙境慢慢接受禁忌之地吗？！
这个被尘封的念头如同破土的嫩芽，带着尖锐的刺痛感，冲破了他层层叠叠的伪装和迷失！
可是……他做到了吗？
颜爵的嘴唇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没有！他非但没有做到，反而在司仪的位置上，逐渐被权力带来的便利和虚荣迷惑，他开始更注重维持灵犀阁的“平衡”与自身的“形象”，他开始回避那些敏感的话题，他将那份初心深藏起来，甚至……可能连他自己都快要忘记了！他变得圆滑，变得妥协，变得……和那些固步自封的仙境大仙子并没有什么不同！
“你可还没做到的。”默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地陈述着事实，却比任何斥责都更具冲击力。“还是继续努力吧。”
这句话，像是一记重锤，砸得颜爵头晕目眩，羞愧得无地自容！是啊，他连自己最初立下的目标都远未达成，有什么资格在这里为了一个职位的得失、为了个人的情感受挫而自暴自弃、一蹶不振？！
然而，默接下来的话，才是真正将他最后一点逃避的余地都彻底封死。
“璃雪姐姐，”默提到了那个他心底最深刻、也是最疼痛的名字，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她喜欢的，是那个怀揣着初心、并为了那份初心而努力发光发热、真诚而坚定的你。”
冰璃雪的身影在他脑海中浮现，那双冰雪般澄澈的眼眸，曾经确实在他谈及艺术可以跨越界限、连接不同世界时，流露出过欣赏的光芒。那时的他，眼神明亮，充满激情，而不是后来那般，充满了算计和小心翼翼的讨好。
“而不是现在这个，”默的目光扫过他破烂的衣袍、满身的伤痕和泪痕，以及那由内而外散发出的颓败气息，“一无是处，还尽惹是生非的你。”
一无是处……尽惹是生非……
这两个评价，如同冰水浇头，让他瞬间清醒，也让他痛彻心扉！
是啊，现在的他，丢了司仪之位，实力不济，心态崩溃，除了像个怨妇一样哭诉、像个废物一样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还给关心他的人（哪怕那关心可能微乎其微）带来了麻烦和困扰。这样的他，连他自己都厌恶，又凭什么去奢望冰璃雪的青睐？
所有的借口，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愤懑，在这一连串直指本心的叩问下，土崩瓦解。他再也没有任何理由可以为自己开脱。默没有安慰他，没有鼓励他，甚至没有给他画任何大饼。她只是冷酷地，将他最不堪、最真实的一面，连同他早已遗忘的过去，一起血淋淋地摊开在他面前，逼着他自己去面对，去比较，去抉择。
是继续沉沦在这自怜自艾的泥沼中，彻底变成一个连自己都唾弃的可怜虫？还是……拖着这具残破的身躯，捡起那份蒙尘的初心，哪怕前路漫漫，荆棘遍布，也咬着牙，一步一步，重新开始？
颜爵闭上了眼睛，身体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而微微颤抖。泪水再次滑落，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崩溃，而是混杂着无尽羞愧、悔恨，以及……一丝微弱却极其顽固的、不甘就此沉沦的火星。
他看着默转身，再次走向宫殿深处，那背影纤细却仿佛蕴含着无穷的力量。她没有再回头看他一眼，将所有的思考、所有的抉择，都留给了他自己。
大殿重归寂静。
但这一次的寂静，不再是无望的死寂。颜爵躺在地上，任由身体的疼痛和心灵的煎熬同时肆虐。他不再逃避，而是开始真正地、深刻地审视自己的内心，审视自己走过的路，审视自己失去的和……或许还能找回的东西。
那被遗忘的初心，如同风中残烛，虽微弱，却在这一片废墟般的内心世界中，顽强地摇曳着，指引着一个极其模糊，却真实存在的方向。
磨刀石不仅磨砺了他的血肉，更在这一刻，开始叩问他的灵魂。而这灵魂的淬炼，远比肉体的痛苦，更加漫长而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