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信话音落下，空气仿佛凝固。那斗笠客身形明显一僵，隔着面纱，似乎能感受到赵信骤然锐利起来的目光。
沉默持续了数息，就在赵信耐心即将耗尽，手指轻轻敲击桌面的节奏渐趋凌厉之时，那斗笠客终于动了。
他——或者说她——缓缓起身，步履沉稳地走到赵信对面，无声地坐下。动作间，竟带着几分大家闺秀的仪态，与那粗糙的斗笠衣衫颇不相符。
赵信也不多言，招手让战战兢兢的伙计添了一副碗筷，又将自己那柄寒气森森的青釭剑“哐当”一声平放在桌面上，剑身上的寒气，散发出无形的压力。
他提起酒壶，为对方和自己各自满上一碗劣酒，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跟了我半月有余，风餐露宿，想必也辛苦了。先吃饱喝足，暖暖身子。”
而后顿了顿，目光如刀锋般刮过对方斗笠下的阴影。
“然后，好好说说，你的来意。”
他这话潜台词再明白不过：吃饱喝足，老老实实交代，别逼我动手。其实以赵信的敏锐，早在离开二贤庄不久便察觉到了这个若有若无的“尾巴”。
起初他以为是哪个势力派来的探子，故而并未点破，甚至有意无意放慢行程，显露行踪，就是想看看幕后之人意欲何为。谁知这人跟了足足半月，除了跟踪，竟无任何其他动作，这让耐心本就不算太好的赵信彻底失去了兴趣。
斗笠客看着面前斟满的酒碗，又是一阵沉默。那双置于桌下的手，手指纤细，不似男子。片刻后，她似乎下定了决心，抬起手，缓缓摘下了那顶宽大的斗笠，紧接着，又解开了遮面的黑纱。
灯火映照下，露出一张宜嗔宜喜、明艳不可方物的脸庞。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虽带着几分旅途的风霜与忐忑，却难掩其天生丽质与那股将门虎女特有的英气。正是唐国公李渊之女——李秀宁！
赵信眉头瞬间蹙紧，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但更多的是一种“果然如此”的冷意。他放下酒碗，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李小姐？真是令人意外。怎么，是唐国公派你来的？”
他理所当然地认为，李渊见识过他的武力后，定是想招揽于他，甚至不惜派出亲生女儿使用美人计。想到此处，他心中更是冷笑，这些门阀世家，玩弄人心的手段倒是层出不穷。
李秀宁被赵信那冰冷的目光看得心头发慌，她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他一下，樱唇微张，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脸颊却不自觉地飞起两抹红云。
见她这般情态，赵信更是认定自己所料不差，冷哼一声，语气斩钉截铁，不留丝毫余地：“回去告诉唐国公，你们李家的事情，赵某没兴趣掺和！这天下，谁主沉浮，与我何干？除非我赵信自己愿意，否则，没人能指望让我去给谁效力卖命！听明白了吗？”
他话语中的决断，如同磐石，不容动摇。在他想来，哪怕李世民是未来的天可汗、亚洲州长、东半球话事人，也休想让他屈居人下！
除非赵信自己愿意，否则没有人可以指挥他。
“不……不是的！”
李秀宁见他误会，连忙抬头解释，声音因急切而带着一丝颤抖。
“没……没有人派我来！父亲……父亲他并不知道我在此处！”
“哦？”
赵信眉梢一挑，显然不信。
“那李小姐女扮男装，不辞辛劳跟踪赵某半月，所为何事？总不至于是游山玩水，恰巧同路吧？”
李秀宁被他问得俏脸更红，仿佛熟透的苹果，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声音细若蚊蚋，却又带着无比的坚定：“我……我是自己来的。官道之上，得见恩公神威，秀宁……秀宁心中仰慕不已。恩公乃当世真英雄，秀宁……秀宁想追随恩公左右，侍奉……鞍前马后！”
说完这番话，她几乎将头埋到了胸口，耳根都红透了。
“仰慕？追随？侍奉？”
赵信闻言，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轻嗤一声，摇了摇头，语气中的嘲讽意味更浓。
“呵呵……堂堂李阀大小姐，金枝玉叶，竟要追随我一个江湖草莽，浪迹天涯？李秀宁，你觉得这等说辞，我赵信会信吗？”
他心中笃定，这必然是李渊使得美人计，想用女儿来拴住他这头猛虎。这些玩弄政治权术的人，心眼比蜂窝还多。同时，他心里也泛起一丝不悦，这李家，未免也太小瞧他赵信了！他纵横数个世界，什么样的绝色佳人没有见过？岂会被一个李秀宁所影响？真是笑话！
“恩公，我……”
李秀宁还想解释，却被赵信不耐烦地打断。
“行了！”
赵信一摆手，重新拿起酒碗，目光不再看她，语气淡漠如冰。
“你爱跟便跟着吧。只是，休要来烦我，也别指望我会对你李家有何特殊关照。”
他懒得再多费唇舌，也不想浪费精力去验证这美人计的真假，当即无视了对面坐立不安的李秀宁，自顾自地继续吃喝起来，仿佛她只是一团空气。
李秀宁看着他冷漠的侧脸，心中一阵委屈与酸楚，但更多的是一种倔强。她咬了咬下唇，默默拿起酒壶，起身为赵信空了的酒碗斟满，动作轻柔，姿态放得极低，轻声道：“恩公，请用酒。”
赵信也不客气，端起来一饮而尽，却依旧没有与她交谈的意思。
就在这时，旁边几桌食客的议论声，渐渐吸引了赵信的注意。起初只是零星抱怨，后来声音越来越大，带着恐慌与愤怒。
“听说了吗？城东老王家那刚满月的娃儿，前天晚上不见了！”
“何止城东！这半个月，咱们这附近十里八乡，丢了不下十个娃娃了！从几个月大的奶娃子，到六七岁能跑能跳的，都有！”
“是啊！我家那小子，现在天一黑就不敢让他出门，天天锁在家里！”
“报官了吗？官府怎么说？”
“报官？屁用没有！官府查了几天，连个影子都没摸到！我看啊，这事儿邪性，怕不是……碰上了专偷小孩的妖鬼邪祟了！”
此言一出，不少人都面露惧色，纷纷附和，表示自家也把孩子藏得严严实实。
“放你娘的狗臭屁！”
突然，角落里一个满脸络腮胡、身材魁梧的汉子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他双目赤红，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怒火，厉声骂道。
“什么妖鬼邪祟？狗屁！那都是人干的！丧尽天良的人干的！”
众人被他吓了一跳，有人好心劝道：“这位好汉，慎言啊！小心祸从口出！”
“慎言？老子怕个鸟！”
那汉子情绪激动，声音更大。
“官府查不到？他们当然查不到！因为干这缺德冒烟事儿的，根本就是官府的人！”
“什么？官府的人？”
“这……这怎么可能？”
食客们一片哗然，难以置信。
那汉子喘着粗气，咬牙切齿地说道：“老子亲眼见过！就在前几天夜里，一队官兵，穿着号衣，用黑布马车，把抢来的娃娃往城北的开河都护府里送！”
“开河都护府？那不是负责运河工程的麻都护衙门吗？他们要小孩子做什么？”
有人不解地问。
那汉子脸上的肌肉扭曲，眼中喷射出刻骨的仇恨与恶心，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为什么？哈哈！为什么？因为咱们那位开河都护麻叔谋麻大人，得了一种怪病！听说……听说只有用刚出生不久的婴孩的心肝血肉做药引，才能治好他的病！你们说，他们要孩子去干什么？！”
他话音一落，整个酒肆瞬间死寂！
所有人都像是被扼住了喉咙，瞪大了眼睛，脸上充满了极致的惊恐与荒谬。
吃……吃人？
而且还是吃婴孩？！
这……这简直是闻所未闻，骇人听闻！超出了所有人想象的底线！
“不……不可能吧？麻都护他……他可是朝廷重臣，陛下眼前的红人，他怎敢……怎敢做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
有人颤抖着声音，仍不敢相信。
“红人？哼！”
那汉子啐了一口。
“正是因为是红人，才敢如此肆无忌惮！他负责开凿运河，本就视民夫如草芥，肆意压榨鞭挞，死在他手下的人还少吗？如今为了自己活命，吃几个娃娃又算得了什么？在他眼里，我们这些平民百姓，恐怕连猪狗都不如！”
“天杀的麻叔谋！”
“畜生！禽兽不如！”
“这等恶魔，该如何是好啊！”
短暂的死寂后，是火山喷发般的愤怒与声讨！众人义愤填膺，却又感到深深的无力，对方是手握重兵、深受皇恩的朝廷大员，他们这些平头百姓，又能如何？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打断了所有的喧哗！
只见赵信面前的硬木桌子，竟被他含怒一拳，砸得四分五裂，木屑纷飞！碗碟酒壶摔了一地，汁水横流。
整个酒肆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惊恐地望向这边。
赵信缓缓站起身，他面色平静，但那双眼中燃烧的怒火，却仿佛能将这世间一切污秽焚烧殆尽！他一步步走到那爆料的汉子面前，声音低沉得可怕，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你刚才所说，掳掠孩童，送入开河都护府，供麻叔谋食用……此事，是真是假？若有半句虚言，我拧下你的脑袋！”
那汉子被赵信身上散发出的恐怖气势所慑，脸色发白，但还是强撑着，指着自己的眼睛，悲愤道：“好汉！我王老五在此对天发誓！若有半句假话，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我原本就在那开河都护府中当差，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那麻叔谋就是个披着人皮的恶魔！我……我实在是受不了这良心的折磨，才逃了出来！只恨自己人微言轻，无力阻止啊！”
“好！很好！”
赵信点了点头，不再多问一句。他胸腔中的怒火已然滔天！吃人？还是吃婴孩？此等行径，简直人神共愤，天地不容！
他猛地转身，一把抓起倚在墙边的青龙偃月刀，那冰冷的刀锋在灯光下泛着嗜血的寒芒，大步就朝酒肆外走去。每一步都沉重无比，仿佛踏在众人的心跳之上。
“恩公！你要去哪里？”
李秀宁见状，急忙跟上，俏脸上满是担忧。
“去哪里？”
赵信头也不回，声音冰冷如九幽寒风。
“自然是去宰了麻叔谋那个畜生！”
李秀宁心中大骇，急忙劝阻：“恩公不可！那麻叔谋是陛下钦点的开河都护，手握数万兵权，府中守卫森严，堪比龙潭虎穴！你单枪匹马前去，太过危险！而且，若杀了他，便是公然对抗朝廷，陛下必定震怒，天下虽大，恐再无恩公容身之处啊！还请恩公三思！”
赵信骤然停下脚步，猛地回头，那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闪电，刺得李秀宁下意识后退半步。他盯着她，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声震屋瓦：
“三思？老子不管他是什么狗屁都护，也不管他手握多少兵马，更不管那杨广会不会震怒！”
“此等以婴孩心肝为食，猪狗不如的畜生，多活一刻，都是对这朗朗乾坤的玷污！”
“今日若不宰了麻叔谋，我赵信，枉自为人，妄称武圣！”
话音未落，他已然大步流星，踏入门外沉沉的夜色之中。青龙偃月刀的刀尖拖在地上，划出一溜刺眼的火星，仿佛死神出行的号角。
李秀宁看着他决绝而伟岸的背影，一咬银牙，也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她知道，今天，这座小城，注定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