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熔金,暮云合璧,将整座朔方城温柔地包裹在一层暖融融的光晕里。
凌云单骑入城,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而孤寂的“嘚嘚”声,并未引起太多注意。
他一路缓辔而行,直至府邸前利落下马,对迎上来欲要通传的下人轻轻摆手,随即放轻脚步,穿过了那道分隔前庭与后院的月洞门。
门内的景象,让他仿佛一步踏入了静谧的画卷,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轻了。
庭院深深,晚风带着一丝凉意,拂过草木,送来石榴花若有若无的甜香。
那棵枝繁叶茂的石榴树下,甄姜正坐在一方青石凳上,一身墨绿色的衣裙几乎要与身后苍翠的庭树融为一体。
她一岁多的幼子凌恒,正用那双藕节似的小胳膊,颤巍巍地扶着她的膝盖,努力站稳小小的身子,仰着红扑扑的脸蛋,咿咿呀呀地吐着模糊的音节:
“娘…娘…” 每一个音节都像羽毛,轻轻搔刮在人的心尖上。甄姜微微低着头,夕阳的余晖勾勒着她柔美的侧脸轮廓,她伸出纤长的手指,极轻极缓地点在孩子小巧的鼻尖上。
那嗓音柔润得仿佛能拧出温润的水来:“恒儿乖,娘在这儿呢。”
不远处的葡萄架下,投下一片斑驳摇曳的阴凉。
来莺儿斜倚在一张铺了软缎垫子的躺椅上,一身浅杏色的薄衫,遮掩不住那高高隆起的腹部。
浑圆的弧线透着生命的神圣与沉甸。她一手轻柔地覆在肚皮上,仿佛在感受其中细微的动静,另一只手执着一柄缂丝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扇出的微风拂动她额角的碎发。
她唇角自然上扬,含着一抹沉浸在自身世界里的、全然的温柔笑意,目光偶尔掠过咿呀学语的凌恒,那笑意便又深了几分。
而在另一侧花荫下的竹榻上,慵懒地靠着大乔。她身着淡紫色轻纱裁成的长裙,衣料轻薄,随着她倚靠的姿势,勾勒出曼妙而不失端庄的曲线。
一头乌黑如瀑的长发并未仔细梳拢,只随意地挽了一个松松的发髻,几缕不听话的青丝垂落在线条优美的颈侧,更添几分闲适风情。
听到来莺儿偶尔的低语,她抬起眼波,那双眸子宛若秋水横波,流转间带着几分天然的俏皮与慧黠,手中执着的团扇轻轻朝来莺儿的方向一点,嗓音清越如玉石相击:
“莺儿妹妹这是又在逗恒儿了?等你的孩儿落了地,怕是我们这后院,更要热闹得翻过天去了。”
“娘…娘…” 小凌恒似乎不满母亲的注意力被分散,又含糊地叫唤起来,努力伸长小手。
风过庭院,庭树叶片发出细碎悦耳的沙沙声,几片被晚霞染成橘红色的石榴花瓣,经受不住风的摇曳,悄无声息地旋转、飘落,恰好点缀在甄姜墨绿色的裙裾上,如同绣娘精心点染的图案。
这安宁、美好、充满了生活气息与生命活力的画面,像一股温热的暖流,瞬间冲垮了凌云心头的壁垒,触及了他心底最柔软、最不设防的角落。
连日征战的疲惫,沙场喋血的艰辛,仿佛都在这一刻,被这庭院中的静谧与温柔彻底洗涤、补偿了。
他甚至不敢用力呼吸,生怕一丝声响,便会惊破这易碎的梦境。
他在月洞门下静静站立了许久,目光贪婪地流连在每一位妻儿身上,直到那个小小的身影——凌恒。
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无意间转过头来,乌溜溜、清澈得如同黑曜石般的大眼睛,懵懵懂懂地,对上了他凝望的视线。
孩子明显愣了一下,歪着小脑袋,粉嫩的嘴巴微微张着,似乎在努力辨认这个风尘仆仆、甲胄未除的男人,既有些熟悉的影子,又带着征战归来的粗粝与陌生。
这纯真困惑的眼神,瞬间击碎了凌云所有的克制。
他再也忍不住,喉结微动,一声轻唤逸出唇角,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与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情感:“姜儿,莺儿,婉儿。”
声音虽轻,却像一颗圆润的石子,投入了平静无波的湖心,刹那间漾开了层层涟漪。
甄姜和来莺儿几乎是同时抬起头,循声望来。
她们眼中的神情,从最初的专注与温柔,瞬间转为难以置信的怔忡。
待看清那逆光而立、身影挺拔熟悉的人真的是日夜思念的夫君时,巨大的惊喜如同烟花在眸底轰然绽放,亮得惊人。
大乔闻声,更是猛地从竹榻上坐直身子,手中的团扇“啪嗒”一声滑落在竹榻的软垫上。
她那双顾盼生辉的美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蒙上了一层晶莹的水雾,难以置信地、一眨不眨地紧紧盯着月洞门下那个风尘仆仆的身影。
“夫君!” 甄姜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抱着孩子倏然起身,动作因激动而略显急促。
来莺儿也下意识地想要撑着躺椅的扶手站起来,奈何身子沉重,动作不免显得有些笨拙迟缓。
而大乔已从竹榻上轻盈跃下,莲步急移,淡紫色的裙裾因她的动作而飘飞如蝶,竟是第一个冲到凌云身边的。
她伸出白皙纤细的手,一把紧紧抓住凌云染着尘土的衣袖,仿佛生怕眼前之人只是幻影,声音里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与喜悦:“夫君...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回来了?”
凌云见状,立刻快步上前。
他先是伸出手,稳稳地、有力地扶住行动不便的来莺儿,目光在她圆滚滚的肚子上停留片刻,那眼神中充满了关切、怜爱与初为人父的期待。
低声道:“慢些,小心身子。” 随即,他转向抱着孩子的甄姜,目光与她激动含泪的眸子交汇,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他又伸出手,将激动得难以自持、抓着他衣袖微微发抖的大乔,轻轻揽到自己身侧。
小凌恒似乎终于从这熟悉的声音和气息中认出了父亲,那点小小的陌生感瞬间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好奇,他不再害怕,反而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在空中抓挠着,想去够凌云垂落额前的一缕带着尘土和汗意的头发。
“我回来了。” 凌云千言万语哽在喉头,翻腾澎湃的情感最终只化作这最简单、也最沉重的一句承诺。
他伸出坚实的手臂,将抱着孩子的甄姜一同揽入自己宽阔的怀中,又侧过头,目光温柔地看过依偎在身旁的来莺儿和大乔,手臂紧了紧,仿佛要将这失而复得的温暖与圆满,牢牢镌刻进生命里。
一家人的身影,在越来越斜的夕阳下拉长,紧密地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
温存良久,感受着怀中真实的暖意,凌云才柔声开口:“随我去府门口吧,公达他们,应该快到了。貂蝉也来了。”
甄姜、来莺儿和大乔相视一笑,眼中都洋溢着幸福与安定,齐齐点头应允。
然而,当凌云携着家眷来到气势恢宏的府门前时,却被眼前意想不到的景象微微一惊。
只见府门前的长街已是人山人海,万头攒动,欢呼声、笑闹声汇成一片沸腾的海洋,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
远远向城门方向望去,更是黑压压一片,被围得水泄不通,喧嚣的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如同钱塘江潮,汹涌澎湃。
“征北将军!是征北将军回来了!”
“将军凯旋!天佑我朔方!”
“快看!那是不是凌将军的车驾进城了?”
此时的城门处,由荀攸带领的庞大车队,确实陷入了朔方百姓热情洋溢的“包围”之中。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比奔马更快地传遍了朔方城的大街小巷——他们的太守凌云,在洛阳得了天子亲自召见,被册封为威名赫赫的征北将军了!
这不仅是凌将军个人的无上荣耀,更是整个朔方百姓的定心骨与骄傲!
农夫扔下了锄头,商人收起了摊铺,妇人抱着咿呀学语的孩子,白发苍苍的老人也拄着拐杖,相互搀扶着,全都涌上了街头。
人们挎着竹篮,里面装着还带着清晨露水的新鲜瓜果、刚出笼蒸得热气腾腾的饼子、煮得香气四溢的鸡蛋,甚至还有自家酿的醇厚奶酒,拼命地想塞到护送车队的士兵手中。
孩童们更是兴奋得如同过节,在人群的腿缝间钻来钻去,发出清脆而欢快的尖叫,仰着红扑扑的小脸,追逐着车队的身影。
徐晃一身戎装,用力按着躁动的缰绳,尽职尽责地护在马车旁,他看着眼前这万民欢腾、发自内心拥戴的场面,坚毅的面容上难掩深深的震动。
他戎马半生,经历过不少城池的易主,见过太多百姓在战乱中的惶恐、麻木或是冷漠的眼神,却从未见过如此纯粹、如此炽热、几乎要将人融化的爱戴。
他不由地将目光投向那辆被众人簇拥在中心、象征着此地主人的华丽马车,对那位尚未正式谋面的征北将军,心中油然生出更深的敬佩与难以言喻的好奇。
刘辟和黄邵并骑而行,两人都是第一次踏上朔方的土地。
目光所及,街道两旁是整齐坚固的屋舍,脚下是平整干净的青石路面。
而更让他们心神激荡的,是道路两旁百姓脸上洋溢着的健康的红光与发自内心的笑容,再感受着这几乎要将城门楼子都掀翻的热情声浪,两人都不禁有些神情恍惚,仿佛置身于一个不真实的梦境。
“这…这真是传闻中苦寒贫瘠的边郡?”刘辟勒紧缰绳,低声喃喃,他在颍川家乡,也未曾见过如此民心所向、安居乐业的场面。
黄邵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胸中的震惊与感慨都排出体外,眼神复杂地环视四周,最终沉声道:“看来……你我兄弟此番抉择,是真正来对地方了。”
那辆最为华贵的马车内,一只纤纤玉手,用指尖轻轻掀起车窗帘幕的一角。
貂蝉那双见过洛阳繁华、阅尽世间美色的美眸,此刻流转着惊异与动容,望着窗外沸腾的人海与那一张张真挚的笑脸。
她久居深宫与权贵府邸,见惯了高官显宦的威严仪仗,却鲜少感受到这般不加修饰、质朴而炽热的情感。
百姓眼中的爱戴是那样纯粹而直接,那是对守护他们安宁生活、带来希望的人,所产生的由衷感激与拥护。
她心中对那位素未谋面却已如雷贯耳的凌将军的想象,不由得又添上了几分厚重的色彩。
而那十五位由皇帝赏赐、跟随车队远道而来的年轻宫女,此刻更是紧紧靠在一起,挤在另一辆马车的车窗边。
既因这陌生的环境与喧闹的场面而感到些许惶恐,又被眼前从未见过的景象所深深吸引,眼中充满了新奇。
她们本以为朔方是传言中苦寒荒凉、颠沛流离的戍边之地,心中凄楚彷徨,然而此刻亲眼见到的,却是比洛阳帝都更加蓬勃昂扬的生气,以及百姓脸上全无阴霾的、灿烂明亮的笑容。
这份强烈的视觉与情感冲击,让她们对未来的命运,少了几分前途未卜的不安,莫名地多了几分隐约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荀攸骑在马上,努力维持着秩序,安抚着过于激动的民众,他脸上带着无奈却又发自内心欣慰的笑容。
不住地向四周拱手致意,扬声试图对周围的百姓解释将军需要先行回府安置,但他的声音很快便被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浪潮所淹没。
这一刻,朔方城积攒了许久的热情,如同塞外最炽烈、最纯粹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这支风尘仆仆却荣耀归来的车队上。
也深深地烙印在每一个初来此地的、新加入者的心中,成为了他们关于朔方最初、也最难以磨灭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