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远征的世界正在塌缩成一片混沌的雾,亲人、过往、甚至自己,都逐一被吞噬。然而,当梁迎春提及“大海,大船”的时候,老人眼底的迷雾瞬间被一道锐利的光劈开,那里藏着一座属于整个城市的、正在沉没的宝藏。】
梁迎春突然有个想法,他要采访宋远征,一个罹患阿尔茨海默症的老船长。
林秀珍微皱眉头:“我怕……我们现在,就想过隐居的生活。”
梁迎春眨巴着他不大的眼睛,习惯性地挥了挥手臂,最后把手停在了大海的方向:“我们云港的船舶行业如日中天,这离不开老一代航海人的托举。我有耐心,让老船长慢慢说。”
梁迎春提前规划一下,让李建设陪同老船长夫妇一起前往云港码头。
从酒店出来,李建设把服务生给的VIp卡片退回到吧台,大伟一手拿着康乃馨,一手扶着高云,三个八旬姐妹依依惜别。
李建设带着梁迎春和老船长夫妇来到码头。宋远征来到海边异常兴奋,不用人搀扶径直超大船走去,来到大船边,他走来走去、看了又看。
梁迎春轻轻靠近他,跟随他边走边聊,“宋叔,老船长,今天天气真好,是不是?”
老人缓缓转过头,眼神茫然:“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我是梁迎春,小梁啊。宋……老船长,您能给我讲讲海上的故事吗?”
老人浑浊的眼睛突然闪过一丝光亮:“海?我十四岁就上船了...”
林秀珍低声对梁迎春说:“没用的,他连我都不认识了。但只要是关于船和海,他就能说上几句。”
梁迎春翻开他的调研笔记,上面已有不少前期调研的记录。宋远征,1941年生人,云港海洋公司最早的船工之一……
他抬头望向眼前这位连妻子都已认不出的老人,很难想象,这就是笔记中记载的那位见证了云港整个航海史的拓荒人。
“1956年的辽远16号,65马力的铁壳船,那时候算大的了……”
宋远征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却坚定,“船上22个人,我是最小的。我师傅刘乃超是船长。”
梁迎春赶紧记录。奇怪的是,老人连亲人都认不得,却能清晰说出几十年前的船号、吨位和航迹,还能说出师傅的名字。
“后来呢?”梁迎春轻声引导。
“后来……后来……”老人的眼神又开始迷茫,“我不记得了。你是谁?”
“我是梁迎春。您刚才在说‘辽远16号’……”
“哦,对,辽远16号……”老人的思绪仿佛又被拉回那片蔚蓝,“那年冬天,我们在石岛外海遇上了十级风...”
随后的三周,梁迎春有空就来听宋远征讲故事。他列出采访提纲,让李建设协助他随时随地提问一些细节问题。
李建设在陪护宋远征期间,有机会就跟他聊天,聊大船,聊大海。他还打电话让母亲帮忙回忆,根据母亲提供的线索,找宋远征求证,引导宋远征多回忆。
高老太太又重新回到继父刘乃超在世的时候:“那时候是我童年最快乐 的时光,我可以实现梦想去上学了,感觉有些不真实。
“那时候你姥姥家就是你说的拼图家庭,你姨夫老宋、你娄翰林大舅都在我们家住,还有我继父的儿子刘佳玉,你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小舅。
“屯子里的人都羡慕我们家,不同姓氏的一大家子人和睦相处。你姨夫和娄翰林同岁,比我大一岁,他不爱上学,就爱跟大船玩。他爹跟我继父是好友,就把他托付给我继父学徒。
“我继父有空就给我们讲大船上的故事,讲大海的胸怀,讲灯塔的做人道理,我那时候似懂非懂。只知道乘坐大船在海里畅游真是一件快乐的事情。直到我继父他们遇难,我再也不想听大船的故事了……”
宋远征的记忆碎片时而跳跃,时而停顿。时而1956,时而1982,时而又回到新世纪。李建设努力避开海难事故,引导他往开心的事情上说。
台灯下,梁迎春的笔记本铺满了桌面。上面是李建设转述的零散词句:“65马力、石岛十级风、师傅刘乃超……他试图将这些碎片在时间轴上排列,一个模糊而壮阔的轮廓,渐渐在脑海中清晰起来。
他从文史馆找来老照片,想从中找点同类题材的内容。他惊讶地发现,宋远征描述的细节与历史记录高度吻合。那些早已退役的船名、那些已被填海改造的老码头、那些已被遗忘的捕捞方法。
“为什么他只记得海?”梁迎春问林秀珍。
林秀珍声音平和:“医生说了,他这种现象不少见。长期重复的、情感强烈的记忆,就像心锚,深深扎在脑海里。对老宋来说,海洋就是他的心锚。”
一天下午,梁迎春带来了一张放大的老照片——1975年云港市第一艘千吨级货轮,根据辽远16号的原型重新设计建造的大船、重生后的“辽远16号”下水的场景。
宋远征眯着眼睛看了许久,突然激动起来:“这是我!这个穿蓝工装的就是我!”
他用颤抖的手指指着照片一角几乎看不清的人影,“那天,那天浪很大,我们担心新船出坞会……”
他停顿了,眉头紧锁。
“会怎样?”梁迎春轻声问。
“小王!小王还在锚链区!”宋远征突然站起来,情绪激动,“快!要通知拖轮!锚链会绞住!”
林秀珍赶忙过来安抚丈夫,递给他一杯水:“慢点说,不急。”
梁迎春后来从航海日记中查证,当天确实有一名叫王海生的工人因操作失误被锚链绞伤,是宋远征冒险救了他。
四月的一个阴天,李建设接到林秀珍电话,说宋远征情况不稳定,但一直念叨着“灯塔”。李建设约了梁迎春立刻赶去。
宋远征躺在床上,比几周前消瘦许多。见到二人,他微弱地招手:“……我想去灯塔山……”
妻子林秀珍擦着眼泪:“老宋一直说退休后要去灯塔山看看,我们后来去了日本,回国后他就这样了,没去成。现在……”
梁迎春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两天后,在医生许可和全程陪护下,一辆救护车将宋远征带到了灯塔山公园。轮椅推上观景台的那一刻,海风扑面而来。
整个云港市的海岸线尽收眼底——左边是现代化的深水港,万顷碧波上巨轮穿梭;右边是老城区,依稀可见昔日的渔港和船厂遗址;中间是蓬勃发展的滨海新区。
宋远征睁大眼睛,呼吸急促起来。
“变了,全变了……”他喃喃自语,然后突然抬高声音,“但海还是那片海!”
他颤抖着抬起手,指向远方:
“那里,原来是滩涂,我们赤脚拉小网,七十年代填海建了第一个货运码头,看,现在全是集装箱吊机!”
“那边,原来是礁石区,我们摇舢板采海蛎子,后来建了渔港,现在成了旅游景点……”
他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仿佛迷雾被海风吹散一角:
“1956年,我第一次跟随师傅去日本,带回了一本航运管理的书,公司领导照着改革了制度……”
“1982年,我力主淘汰老旧渔船,很多人骂我忘本,但不过度捕捞才是对海的回报...”
“2000年,我退休前最后一次监造,‘新云港号’,十万吨级的散货船……”
梁迎春震惊地记录着。这不是随机的记忆碎片,而是一部完整的云港海洋发展史,从近海捕捞到远洋渔业,从简单货运到国际贸易,从经验航行到科学航海。
林秀珍泪流满面:“老宋,你记得我吗?”
老人转过头,眼神依然陌生,却握住了她的手:“这位女士,对不起,我好像把你忘了。”
“没关系,老宋,没关系。”
宋远征望着海,继续说:“海教会我们很多东西,它广阔,教我们胸怀要宽;它多变,教我们要适应;它连通世界,教我们要开放。这些,不能忘啊……”
他突然咳嗽起来,医护人员示意该回去了。
下山途中,宋远征一直沉默。回到疗养院房间,他忽然对梁迎春说:
“我的故事讲完了。你要记住,人可以下船,但船不能下人。”
梁迎春不解:“什么意思?”
“意思是,人总有一天要离开船,但船的精神、海的品格,不能离开人。”
这是宋远征结束采访的最后一句话。当晚,他突发肺炎,被转入医院治疗。
一个月后,梁迎春的系列报道《船长的心锚》发表,引起强烈反响。云港市文史馆提议设立“海洋记忆”项目,记录老一辈航海人的故事。
在病房里,梁迎春将报道集送给宋远征。老人已不能说话,但看到封面上的渔船照片时,眼角滑下一滴泪。
那滴泪,汇入大海,那是老船长心的海洋。
梁迎春在结尾处写道:“如同最后一片海水,从他记忆中退去。但老船长开拓的航路,将永远指引后来的水手。这就是历史的重量,它沉在心底,锚住了一个时代的灵魂。”
窗外,云港市的海岸线在春日阳光下熠熠生辉,新老交汇,延续着人与海的不解之缘。
李建设看了看梁迎春的视频文案:“你这系列报道还可以继续,我再给你提供几个人,让你信息量翻倍。”
梁迎春眼睛一亮:“真的假的,你别忽悠我哈。”
李建设拍着胸脯道:“当然是真的,我可没那闲工夫忽悠你。我妈还认识几位海洋公司的人,他们或许能提供不同视野里看到的风景。”
梁迎春有些着急:“那你快点跟我说说,都是什么人,安排我见一见呗?”
李建设故作深沉:“我得跟人打招呼,问问人家愿不愿意见你啊。”
梁迎春心生一计:“你看这样行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