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吉梁从沈阳回到老家,是满怀希望要干一番事业的。一九五八年的东北农村正在响应国家号召,组建生产队。
高吉梁觉得这是个大展身手的好机会。他找到生产队队长高连发,毛遂自荐。
高连发没有答应:“这个事情事关重大,我需要考核一段时间,不能草率决定。”
高吉梁被拒绝心情沉重,一连几天不爱说话。
一天晚饭后,高秀平在厨房刷碗,听见母亲在里屋对高吉梁小声说:吉梁,这些年娘攒了点钱,都给你留着娶媳妇用...
高秀平手中的碗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怎么了?曲桂娥闻声出来,看见地上的碎片,皱眉道:你这丫头,做事毛毛躁躁的!
我毛躁?高秀平突然爆发,您眼里就只有哥哥!我为这个家付出这么多年,您可曾想过给我攒嫁妆?
曲桂娥愣住了,她没想到声音那么小居然还是被听到,莫非是狗耳朵。
高秀平也纳闷,自己的感官就是比别人灵敏,不仅是耳朵,眼睛鼻子都比别人好使。手脚麻利干活好这是公认的,其它器官灵敏曲桂娥其实也发现了,只是没当回事。
曲桂娥随即怒道:你哥在外吃了多少苦!你天天在家有吃有喝,还不知足?
高秀平眼泪夺眶而出,转身跑出院子。在门外,她撞上了刘佳玉。
姐,怎么了?
刘佳玉扶住她。
高秀平抽泣着说:娘心里只有哥...我们都是多余的...
刘佳玉沉默片刻,苦笑道:至少你们有血缘关系。我呢?我算什么?
两人坐在院外的石头上,相对无言。月光下,他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单。
娄翰林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他们身旁,他静静地看着二人,然后坐在他们对面横卧着的一堆檩子上:“其实,人都会忘了初心,如果想想当初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你们还会有现在的想法吗?”
刘佳玉想到来曲家之前自己孤独的日子,想到来曲家之后曲桂娥给他的关爱,他哭了:“是的,是我太贪婪,我不该那么想。”
高秀平也感到羞愧,他想起哥哥没回来的时候,一家人都盼着哥哥回来团圆,现在哥哥回来了,自己居然跟哥哥争宠,真是不应该:“难道是我错了?”
娄翰林说:“也不能说是错了,就是该想开点,不开心的时候想想过去和未来,啥开心想啥。不忘初心,展望未来。”
高秀平重复道:“不忘初心,展望未来。”
刘佳玉多云转晴,他看着二人一唱一和:“我看你们应该享受当下。”说完做了个鬼脸跑开。
娄翰林又劝说高秀平让他凡事都要思前想后,别由着性子来。
“就像这堆檩子,如果长在地里,现在一定枝繁叶茂,如果是盖房子搭屋,一定是顶梁柱。可是被闲置起来,闹不好一个夏天就成了烧柴。”
娄翰林的话高秀平能听进去,她感觉心里舒服多了,自己一直都没有闲置,不会成废材。哥哥虽然聪明,但是在沈阳六年远离田园生活,冷不丁回来,需要时间沉淀。
第二天一早,高秀平站在田埂上,清晨的露水打湿了她的布鞋。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飘来一丝异样的气味——像是腐烂的麦秆混合着泥土的腥味。这味道比昨天更浓了,她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秀平,发什么呆呢?堂姐高赛男扛着锄头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队长说今天要把东边那块地锄完,咱们得抓紧。
赛男姐,你有没有闻到什么怪味?高秀平抽了抽鼻子。
高赛男使劲嗅了嗅,摇摇头:哪有什么怪味?你鼻子也太灵了,跟狗似的。
高秀平没再说什么,跟着高赛男往东边地里走。她的耳朵突然捕捉到一阵细微的声,像是无数小脚在摩擦叶片。她猛地停下脚步,望向远处的麦田。
怎么了?高赛男疑惑地问。
你听,是不是有什么声音?高秀平指向麦田。
高赛男侧耳听了听,笑道:风吹麦浪的声音呗,你这丫头今天怎么神神叨叨的?
高秀平摇摇头,她的眼睛捕捉到麦穗间闪过的一抹异色。她快步走到田边,拨开麦穗——几只黄褐色的蝗虫正伏在麦秆上啃食叶片。
蝗虫!高秀平惊呼,地里出现蝗虫了!
高赛男脸色骤变,凑过来一看,顿时慌了神:快,快去告诉队长!
两人飞奔回村,正碰上队长高连发在队部门口和会计曲万和说话。高秀平气喘吁吁地报告:队长,东边麦田发现蝗虫!
高连发眉头一皱就显出深深的川字纹。他闻言脸色一变:当真?有多少?
我看到的不多,但我听到的声音...高秀平话没说完,高连发已经挥手打断。
听到?你能听到蝗虫的声音?高连发狐疑地看着她,别是看花眼了吧?这季节不该有蝗虫啊。
曲万和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慢条斯理地说:秀平这丫头一向眼尖,不如去看看。
曲万和推眼镜时总要先吹口气,那镜片上糊的哪是灰尘,分明是算盘珠子崩出来的火星子。
高连发点点头,带着几个壮劳力往东边麦田赶去。高秀平跟在后面,她的耳朵依然能捕捉到那种细微的声,而且越来越密集。
到了田边,高连发蹲下身检查,脸色越来越难看:真是蝗虫,而且不止这几只。他拨开麦丛,露出下面密密麻麻的虫卵,坏了,这是要闹蝗灾啊!
消息很快传遍全村,恐慌像瘟疫一样蔓延。傍晚的生产队会议上,整个大队的人都挤在队部院子里,议论纷纷。
这可咋办?去年收成就不行,今年再闹蝗灾,咱们喝西北风去啊?高连勇蹲在墙角,愁眉苦脸地说。
听说闹蝗灾,村民们都跑来看,曲桂娥坐在高吉梁旁边,看到他眼神凝重,心里也跟着揪起来。
高秀平站在人群前端,她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这时,高连发站到高处,大声说:“大家别慌,咱们一起想办法。”
众人安静下来,都等着他出主意。高秀平突然开口:“我有个办法,蝗虫怕火,咱们晚上可以在田边点火,把蝗虫引过来烧死。”
高连发沉思片刻,觉得可行,便安排壮劳力准备柴火。高吉梁主动加入,和大家一起忙碌。夜晚降临,田边燃起熊熊大火,蝗虫纷纷朝着火光飞来。
高秀平凭借敏锐的感官,不断提醒大家哪里蝗虫最多,就在那附近点火。
在大家的齐心协力下,蝗虫被大量烧死。经过一夜奋战,蝗虫的势头得到了控制。
高秀平坐在地头,她静静地听着地里的动静,发现还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对高连发说:“队长,还有不少蝗虫呢,剩下的蝗虫受到惊吓不愿意飞出去,得想办法驱赶出去。”
娄翰林说:“艾草的味道虫子受不了,不如我们用点燃的艾草到地里驱赶,地头点火等虫子飞出去就会直奔火堆,这样就必死无疑。”
高连发和曲万和都表示赞同:“还是年轻人有办法,那赶紧去割艾草!”
高秀平点点头,立刻招呼高赛男、高玉贞等几个要好的姐妹去田埂采艾草。她的动作比谁都快,手指在草丛间翻飞,不一会儿就采了一大捆。
娄翰林、高吉梁等人白天继续炼钢,上级下达的指标还没有完成。
傍晚的时候,几个女孩抱着大捆大捆的艾草回来,坐在地头编艾草绳子。
绳子编好后,他们在地头点燃火堆,然后点燃绳子跑进田里。
点燃的艾草浓烟立刻升腾而起,奇迹般地,躲藏在麦地里的蝗虫被迫逃出来,在空中东躲西藏最后冲向提前为他们准备好的火堆,集体飞蛾扑火。
有用!真的有用!高吉梁在不远处大喊,他正学着妹妹的样子点燃草药。
很快,所有的田里都升起了草药的烟雾,蝗虫被逼迫飞出安乐窝,在田野上空盘旋,最后都葬身火海。
高连发跑前跑后指挥,看到这情景,不禁对身边的曲万和感叹:没想到秀平这丫头真有两下子。
“娄翰林这孩子也有头脑。”
曲万和推了推眼镜:这些年轻人能干,今天可救了咱们全村。
高连发感慨道:“以后真得靠这些年轻人了,我们老了。”
高连发跟曲万和商量,是时候把生产队的组建工作完善一下。
于是召开社员大会,社员大会上,高连发提出要成立几个新的小组,专门负责应对突发情况,比如这次的蝗灾。
高秀平被推选为应急小组的组长,娄翰林也成为了小组的核心成员。
高秀平既激动又紧张,她知道这是大家对她的信任。
散会后,曲桂娥走到高秀平身边,愧疚地说:“秀平,娘以前错怪你了,你是咱们家的骄傲。娘再不说你是嘚瑟疯了。”
高秀平听曲桂娥说完,眼眶发热转身跑到院子里,她不想当着母亲的面哭。
当时的生产队是最基层的生产和管理单位,采用三级所有,以队为基础的体制即公社、生产大队、生产队。
生产队的组织结构、人员组合和职能分工如下:
生产队通常由几十户农民约几十人到上百人组成,具体规模因地区而异。主要成员包括:普通社员:从事农业生产的农民,按工分制分配劳动报酬。
生产队干部由社员选举或上级任命,队长:负责全面管理生产、分配任务。
副队长协助队长,分管具体工作如农业、副业。
会计:记录工分、核算分配、管理账目。
记工员:登记社员每日劳动工分。
保管员:管理粮食、农具等集体财产。
妇女队长:组织妇女参加劳动,协调妇女事务。
生产队虽然是基层单位,但内部也有一定的职能分工,主要包括:
农业生产组:负责粮食、棉花、油料等主要作物的种植。按季节安排耕作、播种、施肥、收割等任务。通常由有经验的农民担任小组长。
副业组经营集体副业,如:养殖业,包括养猪、养鸡、养鱼等
手工业包括编筐、织布、制砖等。
另外还有小型加工业如磨坊、油坊、豆腐坊等 收入归集体所有,部分用于社员分配。
还有水利与基建组,负责农田水利建设比如挖渠、修水库等。管理灌溉、防洪等事务。农闲时组织社员修路、建房等集体工程。
机构健全的生产队还设立民兵排,负责治安、训练和备战,当时强调“全民皆兵”。由青壮年社员组成,队长通常兼任民兵排长。
妇女组 由妇女队长领导,组织妇女参加劳动如采棉、养蚕等。协调妇女生育、家庭纠纷等事务。
学习与政治宣传组组织社员学习中央文件、毛主席语录。 负责“批斗会”“忆苦思甜”等政治活动,文革期间尤其重要。
生产队的运作方式是工分制。社员劳动按“工分”计算报酬,如壮劳力一天十分,妇女八分,老人小孩五分等。
年终按工分分配粮食和现金,扣除公粮、集体留存后。
岩山口村很早就被大队任命:队长是高连发,会计是曲万和。余下的人员让队长和会计自己从村民中挑选,也可以投票选举。
高连发和曲万和一直在观察考验中,他们担心一旦任命书下来,如果有人不称职被撤下来,影响不好。
这次蝗虫事件让他们有所感触,队里得有人带头,光靠他们两个老头不行,于是就把娄翰林和高秀平提出来,先安排点小事情做做看,毕竟年龄还小。
高秀平和娄翰林回家没有吱声,他们感觉根本不算事。
第二天,高秀平刚起来,就听见母亲喊她:“秀平,快来吃饭。”
高秀平走进堂屋,发现桌上多了个鸡蛋。曲桂娥笑着说:“秀平啊,这次多亏你发现蝗虫,还想出办法灭了它们,这鸡蛋给你补补。”高秀平眼眶一热,心里暖暖的。
经过一段时间的考核,高连发感觉娄翰林,高秀平可以胜任领导职位,于是正式任命。
我提议,曲万和突然说,咱们队的妇女主任位置不是一直空着吗?我看秀平挺合适。
院子里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一阵赞同声。高连发点点头:秀平确实有能力,大家要是没意见,就这么定了。
高秀平愣住了,她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她下意识看向母亲,曲桂娥却避开了她的目光。
我...我怕做不好。高秀平小声说。
怕啥,高赛男搂住她的肩膀,你表现得比谁都好!
就是,高玉贞附和,你耳朵灵,眼睛尖,手脚又快,最适合当咱们的头儿了。
在一片欢呼声中,高秀平被推举为生产队的妇女主任。
曲万和继续宣布:“同时任命的还有娄翰林,担任民兵连长。”
会场上爆发热烈掌声。
散会后,高秀平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秀平。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她回头,看见母亲曲桂娥站在几步外。
高秀平站住脚,不知该说什么。
曲桂娥走近几步,犹豫了一下,终于开口:“秀平...你做得很好。
高秀平鼻子一酸,这句话比任何荣誉都让她感动。
娘知道你有本事,曲桂娥继续说,??有些哽咽,只是娘一直觉得,闺女迟早要嫁人...
娘,我不嫁人,高秀平突然说,我要留在村里,和大家一起把生产搞好。
曲桂娥愣住了,月光下,她第一次认真端详女儿的脸——那张脸上有她从未注意过的坚毅。
娄翰林和高吉梁紧跟其后,高吉梁很失落,他感觉自己就像飘在大海里的一片树叶,没有方向,没有根基,随时都会被海浪卷走。他要寻找根基。
娄翰林看出高吉梁的心思:“大哥,你不能着急,慢慢来,有我和秀平帮你,你一定能干好,说不定……”
娄翰林还没说完,高吉梁就打断他:“你们两个帮我?教我怎么抓蝗虫吗?那不是小孩子过家家吗?”
娄翰林懵了:“大哥,你……我没懂啥意思。”
高吉梁语重心长地说:“你不懂,我是需要找人帮我,但这个人不是你们。”
娄翰林更不懂:“那是谁?”
高吉梁眼里闪过一丝明亮的光,仿佛这光能将他的前途照亮:“跟你说你也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