狍子屯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表面上依旧是一派冬闲时节的宁静,炊烟袅袅,鸡犬相闻。但暗地里,一种无形的张力在悄然蔓延。郭春海加强了屯子周边的巡查看护,尤其是码头和“蛟龙号”停泊的位置,日夜都有人值守。老崔和二愣子更是自发组织起青壮,轮流在屯口和主要路口晃悠,警惕地盯着每一个生面孔。那些试图搭讪打听的文物贩子似乎也察觉到了风声鹤唳,暂时销声匿迹,但谁都知道,他们绝不会轻易放弃,就像潜伏在暗处的鬣狗,等待着松懈的时机。
郭春海则显得异常沉稳。他每天除了安排必要的船只维护和家事,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或是擦拭保养那几杆心爱的猎枪,或是陪着儿子玩耍,偶尔和托罗布老爷子坐在热炕头上,喝着浓茶,聊着山林里的老故事,绝口不提沉船二字。他在等,等一个明确的消息,等一个足以打破眼下僵局的力量。
这种山雨欲来的平静,在几天后的一个下午被彻底打破。当时,郭春海正拿着矬子,小心地打磨着一副新做的滑雪板边缘,乌娜吉在院子里晾晒着洗好的衣物,孩子蹲在雪地里用树枝画画。屯子外突然传来了不同于寻常拖拉机或马车的、低沉的汽车引擎轰鸣声,而且不止一辆!
很快,守在屯口的二愣子连滚带爬地跑了回来,气喘吁吁,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和紧张:“春……春海哥!来了!来了好多车!小轿车!还有吉普!直接奔着屯委会去了!县里李主任的车在前面带路!”
郭春海手中的矬子停顿了一下,随即又继续不紧不慢地打磨起来,只是眼神锐利了许多。他平静地对乌娜吉说:“把屋里收拾一下,烧点开水。”然后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木屑,“该来的,总算来了。”
当他整理好衣冠,不慌不忙地走到屯委会那几间低矮的平房前时,那里已经被屯里的老老少少围了个水泄不通。人们窃窃私语,伸长了脖子往里瞧,脸上充满了好奇与敬畏。平房前的空地上,停着三辆车子:一辆是县里李主任那辆熟悉的黑色上海牌轿车,另外两辆则是挂着省城牌照的绿色北京吉普,风尘仆仆,显示出长途跋涉的痕迹。
李主任的秘书正站在门口维持秩序,看到郭春海来了,连忙迎了上来,低声道:“郭船长,你可来了!快请进,首长和专家们都在里面等你呢!”
郭春海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迈步走进了屯委会。屋里光线有些昏暗,烟雾缭绕。李主任正陪着几个人说话,见他进来,立刻站起身,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郑重和兴奋的神情。
“春海同志,你来得正好!”李主任上前一步,拉着他的胳膊,转向屋里的其他人,“各位领导,专家,这位就是发现沉船和文物的郭春海同志,‘蛟龙号’的船长!”
郭春海的目光迅速扫过屋里的陌生人。坐在主位上的是一位穿着深蓝色中山装、气质沉稳的中年男子,约莫五十岁上下,目光深邃,不怒自威,旁边坐着一位穿着军装、肩章显示级别不低的军官,腰板挺直,神色严肃。另一边,则是一位头发花白、戴着厚厚眼镜、穿着朴素棉袄的老者,此刻正用一种热切而专注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手里还拿着一个放大镜。老者的旁边,还有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像是助手的年轻人,正忙着从一个大帆布包里往外拿笔记本和各种工具。
“春海同志,我给你介绍一下。”李主任语气恭敬地指着那位中山装男子,“这位是首都博物馆的孙副馆长。”又指向那位军官,“这位是海军某部的张参谋长。”最后介绍那位老者,“这位是北京大学考古系的陈教授,是国内研究古代贸易和沉船考古的权威专家!”
首都博物馆!海军!北大考古系!这几个名头如同惊雷,在郭春海心中炸响。他虽然预料到会上报引起重视,却没想到来的竟是如此重量级的人物,而且速度如此之快!这足以说明国家对此事的重视程度远超他的想象。
他稳住心神,不卑不亢地微微躬身:“各位领导,专家,你们好。我是郭春海。”
那位孙副馆长首先开口,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郭春海同志,你好。你们发现并保护了重要的水下文化遗产,及时上报,这种行为非常可贵,我代表国家文物部门,向你和你的船员同志们表示衷心的感谢!”他的目光落在郭春海脸上,带着审视,也带着赞赏。
那位张参谋长则只是微微颔首,军人的作风让他言简意赅:“情况我们已经初步了解。保护国家财产,人人有责。你们做得很好。”他的目光则更多地停留在郭春海挺拔的身姿和沉稳的气度上,似乎在评估着什么。
最激动的莫过于那位陈教授,他几乎是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一把抓住郭春海的手,急切地问道:“郭船长!那个碗!快,快让我看看那个碗!还有你们拍摄的影像资料!沉船的具体位置和深度!快跟我说说当时的情况!”他的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如同发现新大陆般的光芒。
郭春海能感受到老教授手心的温热和那份发自内心的急切。他看向李主任,李主任连忙示意秘书将那个已经登记在册、妥善保管的青花瓷碗,以及郭春海上交的影像资料磁带和测绘图纸拿了出来。
当那个青花瓷碗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屋里的气氛瞬间达到了高潮。陈教授几乎是扑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捧起碗,掏出随身携带的强光手电和放大镜,凑到窗前,一寸一寸地仔细察看起来,嘴里不时发出惊叹和喃喃自语:
“没错!没错!是明代中晚期的风格!民窑青花,看这钻料,看这笔触……典型的嘉靖、万历年间特征!”
“缠枝莲纹……画工流畅,布局疏朗……好东西啊!”
“这碗底的款识……可惜模糊了……像是‘大明嘉靖年制’?还是‘万福攸同’之类的吉语款?”
他看得如痴如醉,仿佛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他和那只碗。
孙副馆长和张参谋长也围拢过去,虽然不如陈教授专业,但也能看出这碗的不凡。孙副馆长点头道:“老陈,看来基本可以确定年代了。如果真是一艘明代沉船,那意义就太重大了!”
张参谋长更关心实际问题,他转向郭春海,语气严肃:“郭船长,你确定沉船位置只有你们知道?后续有没有其他人接近过那片海域?”
郭春海肯定地回答:“报告参谋长,位置只有我们核心的几名潜水员清楚,坐标已经上报。回来后我们船只一直停泊检修,没有其他人去过。不过……”他略微迟疑,还是将回来后遭遇文物贩子试探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张参谋长闻言,眉头微蹙,对李主任道:“李主任,地方的安保工作还要加强,绝不能让这些不法分子钻了空子,破坏了遗址!”
李主任连忙保证:“请参谋长放心,我们一定全力配合,加强布控!”
这时,陈教授终于从对瓷碗的痴迷中暂时回过神来,他激动地拉着郭春海的手:“郭船长!你们立了大功了!这是一艘明代商船啊!对于研究我们古代的海外贸易、造船技术、瓷器外销有着不可估量的价值!必须立刻组织力量进行保护和抢救性发掘!”他又看向孙副馆长和张参谋长,“老孙,老张,事不宜迟啊!海水腐蚀,洋流冲击,还有那些潜在的盗捞威胁,我们必须尽快行动!”
孙副馆长沉稳地点点头:“老陈,你别急。保护和研究肯定要做,但必须周密计划。尤其是水下作业,难度大,风险高,需要专业力量和设备支持。”他看向张参谋长。
张参谋长会意,接口道:“海军可以派出专业的潜水人员和必要的支援舰艇,负责水下安全警戒和协助作业。但具体的考古发掘,还是要以陈教授你们为主。”
“太好了!”陈教授兴奋地搓着手,然后又眼巴巴地看向郭春海,“郭船长,你们有潜水经验,熟悉那片海域,这次勘探和后续的发掘工作,还需要你们大力协助啊!”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郭春海身上。孙副馆长温和地说:“春海同志,你们是发现者,也是最了解情况的人。国家需要你们的帮助。当然,这属于志愿性质,会有相应的津贴和保障。”
郭春海没有丝毫犹豫,挺直腰板,朗声道:“请各位领导、专家放心!保护国家文物,我们义不容辞!‘蛟龙号’和全体船员,随时听候调遣!需要我们做什么,尽管吩咐!”
他的表态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或是借机提条件,这让孙副馆长和张参谋长眼中都闪过一丝赞赏。陈教授更是激动地连连拍着他的肩膀:“好!好!郭船长,有你们帮忙,我就放心多了!”
接下来的时间,就在屯委会这间简陋的办公室里,一场关于如何保护、勘探那艘明代沉船的高级别临时会议召开了。孙副馆长、张参谋长、陈教授、李主任以及郭春海作为关键人员参与其中。会议决定,立即成立一个由首都博物馆牵头,北大考古系、海军相关部门和地方政府联合组成的“明代沉船水下考古与保护项目工作组”。张参谋长负责协调军方的潜水支持和海域安全警戒;陈教授负责制定详细的考古发掘方案;李主任负责地方协调与后勤保障;而郭春海和他的“蛟龙号”船队,则被正式纳入工作组,负责引导定位、提供海上作业平台、以及协助水下考古作业。
会议一直持续到夜幕降临。当郭春海送走孙副馆长一行(他们当晚会住在县招待所,第二天一早再详细商讨具体行动计划),回到自己家时,乌娜吉和孩子已经睡下了。他坐在炕沿上,就着昏黄的煤油灯光,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心中波澜起伏。
京城来客,级别之高,行动之迅速,都远超他的预期。这让他更加确信自己上交的决定是何等正确。同时,一股沉甸甸的责任感也压上了肩头。接下来的水下考古,将是一场硬仗,是对技术、勇气和意志的严峻考验。但他无所畏惧,甚至隐隐有些期待。能够亲身参与这样一件国家大事,守护一段沉没的历史,这本身就是一种无上的荣光。
他知道,从明天起,狍子屯和“蛟龙号”,将不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渔村和渔船,他们将与一段尘封的历史,一项国家的重任,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新的征程,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