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板留下的那缕青烟,仿佛一个不祥的预兆,在狍子屯郭春海家简陋的灶膛里盘旋片刻,便消散无踪。但空气中弥漫的那股无形的压力,却并未随之散去。乌娜吉忧心忡忡地收拾着碗筷,时不时抬眼看看坐在炕沿上沉默不语的丈夫。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凝重的气氛,乖乖地坐在角落里玩着郭春海用木头给他削的小船,不哭不闹。
“当家的,那些人……不会善罢甘休吧?”乌娜吉最终还是没忍住,低声问道。
郭春海抬起眼,目光沉静,他伸手拍了拍炕席,示意乌娜吉坐下。“放心,咱们行得正,坐得端。他们无非是求财,只要咱们咬死了不松口,他们不敢明着来。现在县里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他们更要掂量掂量。”
话虽如此,郭春海心里清楚,十万块的诱惑足以让很多人铤而走险。这些文物贩子背后,往往牵扯着复杂的势力,明的暗的,防不胜防。他现在担心的,不仅仅是外部的威胁,还有内部可能出现的动摇。
果然,第二天一早,郭春海刚到码头,准备安排“蛟龙号”的例行检修和补给,老崔就神秘兮兮地把他拉到了一边,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兴奋和焦虑的复杂神情。
“春海,昨晚……有人找你了?”老崔压低声音问道,眼神闪烁。
郭春海心里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嗯,一个南方来的老板,想买鱼货,口气挺大,我没搭理。”
老崔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显然不太相信这套说辞。他搓着手,犹豫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春海,咱哥俩不是外人,我就直说了吧……昨天,也有个生人找到我家里去了,也拿着那张碗的照片……”他伸出两根手指,又翻了翻,“说是这个数……二十万!现金!只要咱们点个头,钱立马就能到手!”
二十万!比赵老板开的价又翻了一倍!郭春海的心脏也不由自主地紧缩了一下。这真是一个足以让普通人疯狂的数字。他紧紧盯着老崔的眼睛:“老崔叔,你怎么想的?”
老崔被他看得有些发毛,下意识地避开了目光,讪讪地说:“我……我能怎么想?东西是咱们一起发现的,当然得听你的。就是……就是觉得,这钱也太多了……咱们累死累活跑一辈子船,恐怕也挣不到这个零头……而且,人家说了,绝对安全,有路子直接运出去,神不知鬼不觉……”
郭春海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老崔。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让老崔越来越不自在。
“老崔叔,”郭春海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你还记得咱们刚置办‘山海号’的时候吗?为了凑钱,家家户户把压箱底的钱都拿出来了,屯里的老人们把留着换棺材板的钱都塞给了咱们。那时候图啥?不就图个堂堂正正挣钱,让家里人,让屯里人都能过上好日子吗?”
老崔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是,二十万,很多。多到咱们几辈子都花不完。”郭春海继续说道,语气平缓却带着穿透力,“可这钱,它烫手啊!它沾着老祖宗的东西,沾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路子。咱们今天拿了这钱,明天呢?能睡得安稳吗?那些文物贩子是什么人?吃人不吐骨头的主!今天他能给你二十万,明天就可能为了灭口要了咱们全家的命!到时候,咱们挣的这钱,是给谁花的?”
他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再说了,县里李主任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咱们前脚把钱拿了,后脚公安局就得找上门!这叫啥?这叫倒卖国家文物!是重罪!要坐牢杀头的!为了这二十万,把身家性命,把咱们好不容易攒下的这点基业,把全屯老小的指望都搭进去,值吗?”
一番话,如同冷水浇头,让老崔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他之前光顾着激动那二十万的天文数字,被贪婪蒙蔽了心智,此刻被郭春海点醒,才想到这背后隐藏的巨大风险。冷汗瞬间就从他额头渗了出来。
“我……我糊涂!春海,我老糊涂了!”老崔一把抓住郭春海的手,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你说得对!这钱不能拿!咱们不能干这缺德带冒烟,还掉脑袋的蠢事!”
郭春海反手握住老崔粗糙的手掌,用力晃了晃:“老崔叔,咱们的心思,得放在正道上。这次上交文物,国家肯定不会亏待咱们。就算奖金不多,那也是清清白白的钱,花着踏实。更重要的是,这名声响了,以后咱们的路才能更宽!眼光得放长远!”
老崔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神重新变得清明起来:“明白了!春海,以后这种事,我绝不再犯糊涂!都听你的!”
安抚住了老崔,郭春海的心放下了一半。但他知道,考验远未结束。连老崔这样的老兄弟都差点动摇,其他船员呢?面对如此巨大的诱惑,不是每个人都能把持得住。
他立刻以检修船只、总结本次出海经验为由,将“蛟龙号”和另外两条船上的核心船员,一共二十多人,全部召集到了屯里的公房开会。乌娜吉带着几个妇女烧了热水,准备了炒熟的南瓜子。
会议开始,郭春海并没有直接提沉船和文物贩子的事,而是先让老崔公布了这次出海的详细收入和分配方案。当听到每个人都能分到一笔远超以往的收入时,公房里顿时响起一片欢呼和议论,气氛热烈。
等大家兴奋劲儿稍微过去,郭春海才敲了敲桌子,示意安静。他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这次出海,除了这些鱼货和海珍,咱们还碰上了一件事。”郭春海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张脸,“一件大事。”
他言简意赅地将发现沉船和青花瓷碗的过程说了一遍,省略了巨龟引路的具体细节,只强调是意外发现。然后,他提到了已经将瓷碗上交县革委会,以及李主任的肯定和指示。
这个消息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滴进了冷水,公房里瞬间炸开了锅!沉船!古董!上交国家!这些词汇冲击着每个人的神经。惊讶、好奇、兴奋、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各种情绪交织在空气中。
就在这时,郭春海话锋一转,声音提高了八度,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但是!就在咱们回来这两天,已经有不三不四的人摸上门了!拿着碗的照片,开出了天价!二十万!想买通咱们,私下里把东西弄出去!”
“二十万?!”下面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许多人的眼睛瞬间就红了。二愣子更是直接站了起来,激动地喊道:“二十万?!春海哥!这……”
“二愣子!坐下!”郭春海厉声喝道,目光如电般射过去,“你动动脑子!这二十万,你敢拿吗?”
他不再看二愣子,而是面向所有人,语气沉重而恳切:“乡亲们,兄弟们!咱们是啥人?是靠着大海,靠着这双手吃饭的庄稼汉,渔民!咱们的钱,得挣在明处,花在亮堂地方!这二十万,它是什么钱?是挖祖宗坟、卖祖宗家当的黑心钱!今天你拿了这钱,明天就可能被那些黑心肝的吞得骨头渣子都不剩!就算侥幸没事,你晚上睡得着觉吗?对得起把这大海、这山林留给咱们的祖宗吗?”
他指着窗外码头的方向:“咱们有船,有网,有使不完的力气!只要肯干,循着正道走,还怕挣不来钱吗?这次上交文物,是国家的大事,是给咱们脸上增光添彩的事!国家能忘了咱们的功劳?以后咱们‘蛟龙号’走出去,那就是有金字招牌的!这比那二十万,不值钱?”
“再说了!”郭春海的声音带着斩钉截铁的力度,“谁要是觉得我郭春海挡了他的财路,觉得那二十万比咱们兄弟情分、比咱们全屯子的名声前程更重要!现在就可以站出来,拿着你的那份钱,离开狍子屯!我郭春海绝不阻拦!但是,只要还认我这个当家的,还认咱们是狍子屯的人,就把那些歪心思给我收起来!谁要是敢私下里跟那些人来往,坏了规矩,别怪我郭春海不讲情面!”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如同重锤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公房里鸦雀无声,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灶膛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格帕欠第一个站了起来,他话不多,只是简单地说:“我听春海的。”然后便坐下了。
乌娜吉也站了起来,柔声却坚定地说:“咱们家的钱,够花就行。昧良心的钱,再多也不能要。”
老崔红着脸,跟着表态:“春海说得对!咱们不能自己把自己往火坑里推!都听春海的!”
有了带头的,其他人也纷纷反应过来。
“对!听春海的!”
“咱不干那缺德事!”
“二十万咋了?咱挣的钱干净!”
“谁他妈敢吃里扒外,老子第一个不答应!”
就连刚才有些激动的二愣子,也羞愧地低下了头,嘟囔着:“我就是……就是一听二十万,有点懵了……春海哥,我错了,我也听你的!”
看到众人重新凝聚起来的决心,郭春海心中悬着的大石终于落地。他知道,这道坎,算是暂时迈过去了。利益的诱惑固然巨大,但长期共同生活中建立的信任、对集体的归属感以及对“正道”的朴素认知,在关键时刻,还是占据了上风。
“好!”郭春海脸上露出了笑容,“既然大家都是一条心,那咱们就按商量好的来!这几天都警醒着点,陌生人来搭讪,一律不理。等县里,等国家的消息!”
散会后,郭春海走在回家的路上,看着屯子里袅袅的炊烟和远处沉寂的老黑山,心中感慨万千。义与利的抉择,从来都不容易。但只有守住了心中的“义”,脚下的路才能走得长远,走得踏实。这艘意外发现的沉船,不仅是对他们技术的考验,更是对他们人心和品性的试炼。所幸,他们经受住了这第一波,也是最凶猛的一波冲击。接下来的风浪,他也有信心带着大家,一起闯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