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晨露还没散尽,林场机修车间已经叮当作响。郭春海蹲在东方红履带旁,用改锥调整着履带板的松紧度。他脖子上搭着条蓝白格子的毛巾——是去年劳模表彰会发的奖品,已经被机油浸得看不出本色。
郭主任,李书记特批三天假。仓库保管员老周猫着腰钻进来,劳动布工装前襟沾着面粉,说是支持少数民族传统节日。他眨眨眼,露出两颗金牙,其实是想吃咱打的野味。
乌娜吉正在检查复合弓的牛角片。紫椴木弓身用新熬的鱼鳔胶重新粘合过,弓弦是上个月猎的犴后腿筋鞣制的。听到篝火节三个字,她手腕上的银镯子轻轻一颤——那是鄂伦春女孩成年礼的见证。
“得弄头大牲口!”二愣子像一阵旋风一样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他的解放鞋上还粘着食堂的葱花,仿佛是刚刚从食堂里冲出来的。他的手里挥舞着一把用钢锯条改制的砍刀,那砍刀在晨光的映照下闪烁着寒光,让人不寒而栗。
“楞场老王说老秃顶子南坡有一群野猪,领头的起码有四百斤!”二愣子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着,带着一丝兴奋和急切。
赵卫东抱着他那台经过改造的对讲机,紧跟着挤进门来。他的白衬衫领口别着两支钢笔,显得文质彬彬。他推了推眼镜,镜片上反射着晨光,就像两片小镜子一样。
“我查了气象资料,今天东南风三级,适合围猎。”赵卫东的声音平静而沉稳,透露出一种专业的自信。
托罗布和格帕欠最后到达。老猎人腰间别着一个新做的鹿皮酒囊,里面装着用五味子泡的烈酒——这是他们驱寒壮胆的土方子。格帕欠则拎着一捆狍子皮绳索,每根都用松脂和蜂蜡处理过,在晨光中泛着琥珀色的光泽,看上去坚韧而耐用。
队伍出发时,林场的广播里正播放着欢快的《祝酒歌》。老刘的“东方红”拖拉机突突作响,排气管喷出的蓝烟在晨光中像一条飘带,为这支即将出征的队伍增添了几分豪迈的气息。
车斗里装着特制的运肉架——是用废旧轴承和钢管焊的,能拖五百斤重的猎物。
当心点!随着一声低沉的警告,老刘从驾驶室里探出脑袋,他那粗糙的大手紧紧捏住那根永远舍不得点燃的大前门香烟。
护林队说听见狼嚎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仿佛那狼嚎声还在耳边回荡。
山路越来越陡峭,蜿蜒曲折地延伸进茂密的山林中。乌娜吉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她的辫梢系着一根鲜艳的红头绳,那是用野杜鹃汁染成的,即使遇到水也不会褪色。
她的步伐轻盈而稳健,不时蹲下身子,仔细检查地面上的痕迹。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痕迹,在她敏锐的目光下却如同路标一般清晰可见。
断枝上的齿痕、苔藓上的蹄印、树干上蹭掉的树皮,每一个细节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六头。她突然停在一处泥坑前,指着里面的蹄印说道,两大四小,母猪带着崽。
鄂伦春猎人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不在繁殖季节猎杀带崽的母兽,这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训诫。
队伍默契地转向东麓的橡树林,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将林间的一切都染成了金黄色。
正午的太阳高悬在天空,炽热的阳光把树叶晒得发亮,仿佛给整个树林披上了一层金色的纱衣。
林间飘荡着松脂和腐殖土混合的气息,那是一种独特的味道,让人感到既清新又温暖。
就在这时,赵卫东突然压低声音,紧张地指着远处晃动的灌木丛,有动静!
他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在这静谧的山林中却显得格外突兀。
郭春海迅速做出反应,打了个战术手势,示意大家保持警惕。
众人散开成扇形,五六半的枪栓轻轻拉动声像树叶摩擦。灌木丛后传来咔嚓咔嚓的咀嚼声,接着是个灰褐色的背影——是头体型硕大的马鹿!
公鹿!二愣子激动得手直抖,这鹿角能换三箱北大仓
托罗布却皱起眉头:不对劲。老猎人指着鹿腿上的伤痕——不是自然擦伤,而是规则的条状,像被什么绳索勒过。
郭春海心头一紧。重生前的经验告诉他,这是陷阱逃出来的猎物。他刚要警告,鹿群突然惊起!六头马鹿四散奔逃,而那头公鹿竟径直朝他们冲来!
散开!
公鹿的犄角擦着郭春海的肩膀掠过,撞在橡树上发出的闷响。乌娜吉张弓搭箭,却迟迟不敢发射——鄂伦春人视马鹿为山神的坐骑,非到万不得已不猎杀。
混乱中,赵卫东的对讲机突然发出刺耳的噪音。公鹿像被雷击般僵住,然后发狂似的撞向声源!格帕欠甩出狍皮绳套,精准套住鹿角,却被带得踉跄几步。托罗布扑上去按住鹿颈,老猎人的脸被鹿蹄踢中,顿时鲜血直流。
按住它!郭春海扔掉步枪,一个箭步骑上鹿背。公鹿的肌肉在手下剧烈颤抖,脖颈处有个奇怪的凸起。他猛地扒开鹿毛——是个埋在皮下的金属片,边缘已经化脓!
是追踪器!赵卫东惊呼,有人在用无线电驱赶鹿群!
乌娜吉迅速取出阿坦布给的药粉,撒在公鹿伤口上。这头巨兽渐渐停止挣扎,湿润的眼睛里映出众人的倒影。郭春海用猎刀尖挑出金属片,上面刻着模糊的俄文字母。
远处突然传来引擎声。透过树缝,能看到辆草绿色吉普车停在三百米外的山路上,车顶架着奇怪的天线。
是省里的车!二愣子眯起眼睛,我认得那个车牌!
郭春海却注意到车尾没挂牌照,车门上的林业调查字样也喷得歪歪扭扭。他刚要说话,公鹿突然挣扎着站起来,鹿角挑飞了赵卫东的眼镜,转身冲向密林深处。
追那辆车!郭春海捡起步枪。但吉普车已经发动,转眼消失在山路拐角,只留下几缕蓝烟。
傍晚时分,狩猎队在一处山坳发现了野猪群的踪迹。五头灰黑色的野猪正在橡树林里拱食,獠牙在夕阳下泛着黄白色光泽。领头的公猪特别警觉,不时抬头嗅闻空气。
下风口。郭春海打出战术手势。乌娜吉和二愣子向左翼迂回,托罗布和格帕欠向右,他自己和赵卫东占据制高点。围猎阵型刚形成,意外发生了。
那头公猪突然人立而起,前蹄在空中刨抓——这是野猪极度惊恐的表现!紧接着,整个猪群发疯般冲向山坳出口,正好撞上二愣子的埋伏点!
开火!
五六半的枪声在山谷回荡。郭春海的开花弹击中公猪前腿,子弹在肌肉里炸开的剧痛让它失去平衡。乌娜吉的黑翎箭同时命中另一头母猪的眼睛,箭杆上的麻醉药立刻起效。
混乱中,最小的猪崽慌不择路,竟冲向一处隐蔽的土坑!格帕欠甩出绳索套住猪崽后腿,自己却被带得滑向坑边。郭春海一个飞扑抓住绳索,靴底在泥土上犁出两道深沟。
土坑里赫然是排削尖的木桩!上面还残留着黑褐色的血迹——分明是人为布置的陷阱!
红绳会...乌娜吉拔出猎刀,刀柄上的狼牙装饰在夕阳下泛着冷光。
返程时,狩猎队只带走了那头被麻醉的母猪——刚好够篝火节用。公猪带着伤逃进了密林,郭春海故意没追。拖拉机驶过林场大门时,他注意到办公室的窗帘动了动,隐约有人影闪过。
篝火节当晚,月亮像个铜盘挂在桦树梢。林场空地上架着三米高的柴堆,烤猪的香气混着五味子酒的味道飘出老远。乌娜吉换了身靛蓝染的鄂伦春长袍,银饰在火光中叮当作响。
山神保佑——托罗布举着酒碗高唱古老的猎歌,脸上的伤疤泛着红光。格帕欠敲着鹿皮鼓,鼓点像远方的雷鸣。
郭春海却悄悄离席,走向黑暗中的机修车间。月光下,那个从马鹿身上取出的追踪器静静躺在工作台上,金属片反射着冷光。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是乌娜吉。她没说话,只是递来一支箭——箭头上涂着刚熬制的狼毒花膏。
远处,林场办公室的灯突然亮了,又很快熄灭。夜风送来若有若无的引擎声,像是吉普车在黑暗中缓缓驶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