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堂之内,魏渊呆呆地看着满地狼藉的舆图碎片,脑中反复回响着陆羽那句轻飘飘的话。
开闸泄洪。
而他,魏渊,就是那个开闸的人。
这是什么意思?
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像是被塞进了一团乱麻,每一个念头都被死死缠住,动弹不得。他想不通,这位年轻的帝师,明明已经手握足以将整个江南世家连根拔起的铁证,为何要在最后关头,亲手将它撕毁?
那不是一张图,那是无数颗人头,是泼天的功劳,是足以让任何一个官员平步青云的通天之梯!
可他,就这么撕了。
撕得云淡风轻,仿佛那不是耗费了他魏渊半条老命换来的水道图,而是一张无用的废纸。
“帝……帝师大人……”魏渊的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他艰难地抬起头,迎上陆羽那双平静无波的眸子,“臣……愚钝。您……您这是……”
“你不是愚钝,你是聪明过头了。”陆羽重新坐回桌案边,给自己倒了一杯已经凉透的茶,慢条斯理地品了一口。
“你以为,有了这张图,就能按图索骥,将那些藏在水底的鱼虾一网打尽?”陆羽放下茶杯,发出一声轻响,“魏大人,你当官这么多年,难道还不明白一个道理吗?”
他抬眼看向魏渊,眼神中带着一丝怜悯。
“水至清,则无鱼。可水若是太浊,鱼就会变成龙。”
“你这张图,画得再精细,能画出水有多深吗?能画出哪条鱼和哪条鱼是亲戚,哪条虾和哪条虾是同伙吗?本官若是拿着这张图去抓人,抓一个,跑一窝。他们盘根错节,互为犄角,你动了东家,西家就敢放火。到头来,扬州城血流成河,本官或许能杀几百个不开眼的,可那些真正狡猾的大鱼,早就顺着更深的暗流,溜之大吉了。”
陆羽的声音很轻,却字字诛心。
“到那时,江南大乱,民怨沸腾。朝堂之上,弹劾本官滥杀无辜的奏本会堆成山。陛下就算再信我,也堵不住悠悠众口。这盘棋,本官就输了。”
魏渊听得冷汗涔涔,他这才明白,自己和这位帝师大人的格局,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他想的是如何抓鱼,而陆羽想的,是如何掌控整片水域的生态。
“那……那大人您的意思是?”
“本官的意思是,既然分不清谁是鱼,谁是虾,那就干脆把这池子水,给它搅浑了。”陆羽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浑到让所有的鱼虾都待不住,自己蹦到岸上来,让本官看个清清楚楚。”
他站起身,缓步走到魏渊面前。
“而你,魏大人,就是本官扔进池子里的第一块石头。”
魏渊的心脏猛地一缩,他有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
陆羽没有再卖关子,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了点魏渊的胸口,那里,是刺史官袍上绣着的云雁补子。
“清扫,从刺史府开始。你,就是第一把扫帚。”
“臣……臣愿为大人效死!”魏渊立刻表态,只是声音抖得厉害。
“很好。”陆羽满意地点了点头,“本官喜欢听话的人。”
他踱步回到桌案前,从笔架上取下一支全新的狼毫,又铺开一张雪白的宣纸。
“现在,本官交给你第一个任务。”陆羽一边研墨,一边头也不抬地说道,“天亮之后,刺史府门口会立起一面‘罪己墙’。”
“罪己墙?”魏渊一愣。
“没错。”墨汁在砚台中渐渐变得浓稠,如同化不开的黑夜,“这面墙上,要贴上你的第一份供状。”
“供……供状?”魏渊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陆羽终于抬起头,他的笑容温和,眼神却锐利如刀,仿佛能洞穿魏渊心底最深的秘密。
“本官要你,把你从踏入扬州为官的第一天起,收过的每一笔钱,哪怕是一文钱;办过的每一件亏心事,哪怕是多吃了一户百姓的酒席;包庇过的每一个亲信,提拔过的每一个庸才……所有的一切,事无巨细,一五一十,给本官清清楚楚地写下来。”
“轰!”
魏渊只觉得一道天雷在自己头顶炸开,震得他七荤八素,险些当场昏厥过去。
这……这是要他的命啊!
不,这比要他的命还要狠毒!
这是要将他魏渊扒光了衣服,赤条条地扔到扬州数十万百姓面前,让他身败名裂,遗臭万年!
“不……不!帝师大人!万万不可啊!”魏渊“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这一次是发自内心地嚎啕大哭,“臣若是这么做了,别说这官位,臣……臣连人都没法做了啊!那些被臣得罪过的人,还不把我生吞活剥了!求大人开恩,给臣留一条活路吧!”
他拼命地磕头,额头撞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发出“咚咚”的闷响,很快便是一片血肉模糊。
陆羽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没有丝毫动容。
【人心洞察】悄然发动。
魏渊的头顶,代表情感的词条疯狂跳动着。
【恐惧(猩红)】:对身败名裂的极度恐惧。
【绝望(死灰)】:看不到任何生路。
【求生欲(金色)】:内心深处,依旧渴望活下去。
“活路?”陆羽轻笑一声,将那支饱蘸了墨汁的笔,轻轻放在魏渊面前的地上,“本官现在给你的,就是唯一的活路。”
“魏渊,你以为,你昨夜的那些所作所为,真能瞒天过海吗?你以为,本官不知道你暗中扣下了张家多少浮财?你以为,本官不知道你借着抄家的名义,顺手除了几个自己的政敌?”
陆羽每说一句,魏渊的身体就颤抖一分,脸色就惨白一分。
“你做的那些事,本官不说,不代表不知道。本官让你活着,是因为你还有用。”陆羽的声音冷了下来,“现在,我给你两个选择。”
“一,写。写完了,你还是扬州刺史。你的罪,陛下亲口赦免,本官亲手为你扬名。从此以后,你魏渊,就是我陆羽在江南道最锋利的一把刀。谁敢动你,就是动我。”
“二,不写。”陆羽的语气陡然一转,变得森寒刺骨,“本官现在就让人把你做的那些事,整理成册,连同你私通漕帮、意图谋害钦差的罪名,一同昭告天下。然后,再把你绑了,扔到刺史府门口,让那些被你欺压过的百姓,自己来决定你的死法。”
他弯下腰,凑到魏渊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你猜,他们是会用石头砸死你,还是会一刀一刀,把你剐了?”
魏渊浑身剧烈地一颤,一股骚臭味从他身下传来。
他,竟是吓尿了。
绝望的深渊里,一线名为“生”的光亮,顽强地透了进来。
是啊,写了,身败名裂,但能活,还能继续当官,甚至能抱上眼前这条粗得不能再粗的大腿。
不写,现在就死,而且会死得比任何人都凄惨。
这根本不是选择题,这是送命题和保命题。
魏渊颤抖着伸出手,握住了地上那支冰冷的毛笔。那支笔,重若千钧。
他抬起头,泪水和血水糊了一脸,声音嘶哑地如同鬼哭:“臣……臣写……”
陆羽直起身,脸上重新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这就对了。魏大人,你会庆幸自己今日的选择。”他看了一眼窗外,天边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天快亮了,本官就在这里,看着你写。”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补充了一句。
“哦,对了。别想着耍花样,写得越详细,越真诚,你的功劳就越大。若是让本官发现有半句虚言……”
陆羽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言中的威胁,比任何酷刑都让魏渊感到恐惧。
魏渊知道,自己写的每一个字,都逃不过眼前这个年轻人的眼睛。
他颤巍巍地爬起来,走到桌案前,铺开那张宣纸。
提笔,落墨。
“罪臣魏渊,叩禀天恩……”
窗外,第一缕晨光刺破黑暗,照进了后堂。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整个扬州城,乃至整个江南道,都不知道,一场足以将天地倾覆的风暴,即将由这一张薄薄的罪己状,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