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冷的湿气透过石库门老宅的砖缝,无声无息地渗入陆震云藏身的阁楼。煤油灯的火苗被窗隙钻入的风吹得摇曳不定,在斑驳的墙壁上投下晃动的阴影。距离上次收到那个奇迹般的“安”字信号,已经过去了一段不短的时间。期间,陆震云又组织了几次小规模、极其谨慎的行动,通道勉强维持,但风险始终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头顶。池田那条“疯狗”带来的威胁感,并未真正散去,只是暂时潜伏。
长时间的蛰伏和高压,让阁楼里的空气沉闷得几乎凝固。小七和其他兄弟轮流在外警戒,室内多数时候只有陆震云一人,对着简陋的地图和零碎的情报,沉默地规划着下一次可能的机会。孤独和等待,是比枪林弹雨更磨人的煎熬。
这天深夜,万籁俱寂,只有远处偶尔传来野狗的吠叫和巡夜梆子单调的敲击声。一种难以言说的冲动,促使陆震云再次悄无声息地潜入那个与隔壁货仓相连的密室。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极其小心地拂去那台老旧电台上的积尘,接上隐藏的电源。
耳机里传来熟悉的、如同潮水般的电磁噪音。他屏住呼吸,手指微颤,将调谐旋钮缓缓转向记忆中那个刻骨铭心的频率位置。希望渺茫,他早已习惯了一次次的落空。这更像是一种仪式,一种在绝望中维系与远方微弱联系的本能。
嘶嘶啦啦的噪音持续着,没有任何规律。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冰冷的绝望感再次慢慢爬上心头。也许,上次真的只是巧合,或者……更糟的情况已经发生。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准备关闭电源的瞬间——
“嘀……嗒……嘀嘀……嗒……”
那个节奏!那个熟悉的、代表“安”字的点划组合,再次穿透了噪音的屏障,清晰地、执着地敲击在他的耳膜上!
陆震云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停止了跳动!他下意识地伸手死死扶住冰冷的机器外壳,才稳住微微晃动的身体。不是幻觉!他又听到了!
但这一次,信号似乎有些不同。在重复了几遍简单的“安”字节奏后,发送者似乎停顿了一下,然后,开始加入了一些新的、更复杂的点划组合。这些组合穿插在“安”字之间,时断时续,时而清晰,时而微弱得几乎被噪音淹没,仿佛发送者也在摸索,或者信号受到了干扰。
这不是简单的报平安!对方在尝试传递更具体的信息!
这个发现让陆震云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他立刻压下狂涌的情绪,强迫自己进入一种绝对的冷静和专注状态。他调整着旋钮,试图让信号更稳定,耳朵紧紧贴着耳机,不敢漏过任何一个细微的声响。右手则迅速抓过旁边一张废弃的电文纸和一支短得几乎握不住的铅笔头,开始飞快地记录下听到的所有点划序列。
“嘀嗒…嘀嘀嗒…(安)”
“嗒嘀嘀…嘀…嗒…(新代码)”
“嘀嗒…嘀嘀嗒…(安)”
“嗒…嘀…嗒嘀嘀…(新代码)”
信号断断续续,持续了大约两三分钟,然后,再次消失在无尽的噪音海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阁楼里重归死寂,只有陆震云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他放下耳机,看着纸上那些杂乱无章、如同天书般的点划记录,眉头紧紧锁起。
这不是他们战前约定的完整密码本里的内容。对方显然是在基础密码上,进行了临时的、复杂的组合和变化,可能是为了增加保密性,也可能是受限于条件,只能发送简短的暗语。
破译的难度极大。需要结合上下文,需要猜测对方的意图,更需要极大的耐心和运气。
陆震云没有丝毫犹豫。他拨亮煤油灯,将记录纸摊在膝上,就着昏暗的光线,开始了一场与时间和智力的赛跑。他回想着顾清翰的语言习惯、思维逻辑,回想着他们之间可能存在的、只有彼此才懂的暗示。他尝试将那些复杂的点划组合拆解、重组,对应到可能的字词或音节上。
夜,深了。窗外偶尔传来细雨敲打瓦片的声音,更添几分凄清。阁楼里寒冷刺骨,陆震云却浑然不觉,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那几张潦草的记录纸上。铅笔头在纸上划来划去,写满了各种可能的组合和猜测,又被他一次次否定。汗水从他额角滑落,与灰尘混在一起。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透出微弱的曙光。煤油灯的火苗越来越微弱,即将燃尽。
就在陆震云眼睛酸涩、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纸上几个反复出现的、被他单独圈出来的点划组合。这些组合,总是巧妙地嵌入在连续的“安”字信号之间。
一个大胆的猜想在他脑中形成。他尝试着将这些组合与“安”字联系起来,不是作为独立的词,而是作为修饰或补充。
“安”(平安)之后,是“念”(思念)?
“安”之间,夹杂着“渝”(重庆的简称)?
最后一个重复出现的组合,似乎是“盼”(盼望)?
“念……渝……盼……”
将这三个字与无处不在的“安”字连起来解读,信息变得清晰而沉重:
(我)平安,(但)思念(着你所在的)重庆,(殷切)盼望(重逢)。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狂喜、酸楚和深切思念的洪流,瞬间冲垮了陆震云一直紧绷的心防!他猛地向后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手中的铅笔“啪”一声掉在地上。他闭上眼,胸膛剧烈起伏,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
顾清翰不仅活着,不仅知道他可能在上海,不仅冒险报平安,更是在这微弱的电波中,倾注了如此深沉而具体的思念和期盼!
这不再是简单的信号,这是跨越了血火烽烟、穿越了生死界限的、最深情的告白和最坚定的誓言。
陆震云在渐亮的晨曦中,久久地坐着,手中紧紧攥着那张破译出来的、承载着千钧重量的纸片。冰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紧抿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眼中那潭死水,终于被投入了一块巨石,激起了滔天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