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铃声响起来的时候，陈默正在给窗台上的绿萝浇水。水滴顺着叶片滚落，在托盘里积成小小的水洼，像一片凝固的阴天。铃声很旧，是那种老式座机特有的“叮铃——叮铃——”声，在空旷的客厅里荡出回声，带着点不合时宜的执拗。
他的手顿了顿。这台座机已经很久没人用了。自从三年前妻子林晚搬去南方，它就成了个摆设，机身落着薄薄一层灰，像蒙着层时间的纱。他甚至不记得上一次它响起来是什么时候，或许是某个打错的推销电话，或许是物业通知停水停电，但绝不是现在这种，带着某种沉甸甸期待的频率。
他放下洒水壶，水珠在指尖凉丝丝地渗进去。走到客厅中央，那台深褐色的座机蹲在茶几上，像只沉默的兽。铃声还在响，一声，又一声，撞在墙上，弹回来，钻进他耳朵里。
“喂？”他拿起听筒，声音有些干涩。太久没和人这样近距离说话，喉咙像卡着团棉花。
听筒那头没有声音。只有一种极轻微的、类似电流的“沙沙”声，像远处的风刮过树叶，又像有人在捂着嘴呼吸。
陈默皱了皱眉。“请问找谁？”
还是没有回应。那“沙沙”声还在，很稳，不像信号不好的杂音。他甚至能想象出，某个看不见的人正举着电话，屏着呼吸，在另一端静静地听着。
“是打错了吗？”他又问了一句，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听筒冰凉的塑料外壳。这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林晚的温度，她以前总爱蜷在沙发里打电话，笑声透过听筒传出来，能把整个屋子都烘得暖暖的。
突然，那头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不是刻意发出的，更像一种松了口气的、带着疲惫的气流声。陈默的心猛地一跳。这声音……有点熟悉。
“林晚？”他试探着叫了一声，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
“沙沙”声停顿了一下，然后，一个同样干涩的、像是被砂纸磨过的女声响起：“陈默？”
真的是她。
陈默握着听筒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里那团棉花好像更硬了。三年了，他以为这个名字会像旧照片一样褪色，却没想过再次听到时，心脏会像被一只手攥住，疼得发闷。
“……是我。”他终于挤出三个字。
又是一阵沉默。这次没有“沙沙”声，只有清晰的、彼此的呼吸声，隔着几百公里的距离，在细细的电话线里交织。陈默能想象她现在的样子，是不是还留着齐肩的短发？是不是眼角又多了几道细纹？去年冬天他在朋友圈看到她发的照片，在南方的阳光下笑得很亮，身边站着个陌生的男人。
“你……还好吗？”林晚先开了口，声音里带着点犹豫。
“挺好的。”陈默说。说完就后悔了。什么叫挺好的？是指每天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发呆，还是指看到她朋友圈里的新恋情时，半夜爬起来喝掉半瓶白酒？
“嗯。”林晚应了一声，又没话说了。
陈默看着茶几上的绿萝，叶片上的水珠还没干，亮晶晶的。以前林晚总说，这绿萝像他们俩，看着蔫蔫的，其实生命力强着呢。可现在，它离了她，好像也没怎么蔫，只是长得慢了点，像被冻住了时间。
“你呢？”他问。
“我……不太好。”林晚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哽咽，“这边下雨了，下了好久。”
陈默抬头看了看窗外，北京的天是灰蒙蒙的，没太阳，也没雨。他想起南方的梅雨季，连绵的阴雨能把人的心都泡得发潮。“一直下吗？”
“嗯，快一个星期了。”她顿了顿，“我想起以前，咱们家阳台漏雨，你半夜爬起来找盆接水，结果踩翻了拖把桶，差点摔进浴缸里。”
陈默忍不住笑了一声，眼眶却有点热。那是刚结婚的时候，住的老房子，一到雨天就漏水。他确实笨手笨脚地踩翻过拖把桶，林晚在旁边笑得直不起腰，最后还是她找了块塑料布把阳台封起来的。那时候多好啊，连漏雨都像是件有趣的事。
“你还记得。”他说。
“怎么会忘。”林晚的声音软下来，像浸了水的棉花，“那时候你总说，等攒够了钱，就换个带大阳台的房子，让我种满月季。”
“嗯，我说过。”陈默的声音有点哑。后来他们确实换了房子，带个朝南的大阳台，可她还没来得及种月季，就提出了离婚。
“陈默，”林晚突然叫他，声音很轻，“我昨天去医院了。”
陈默的心一沉。“怎么了？”
“医生说……有点麻烦。”她的声音开始发颤，“是肺上的问题，可能要住院。”
陈默感觉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他想起林晚以前总爱咳嗽，尤其是冬天，她说南方湿冷，嗓子里总像有痰。他那时候还催她去检查，她总说没事，小毛病。
“严重吗？”他的声音抖得厉害。
“还不知道，要等进一步检查。”她吸了吸鼻子，“我一个人在医院，看着窗外下雨，突然就想给你打个电话。”
陈默说不出话。他能想象她一个人躺在病床上，看着窗外的雨，那种孤独和害怕，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他们离婚的时候闹得很难看，她说他冷漠，说他心里只有工作，说跟他在一起像守着块冰。他那时候也在气头上，说她无理取闹，说她不懂得体谅。他们像两只斗红了眼的困兽，把曾经的温情撕得粉碎。
“你怎么不说话？”林晚问，带着点不安。
“我……”陈默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平稳下来，“你在哪个医院？我明天过去。”
“不用了。”她立刻拒绝，“我就是……想跟你说说话。你忙你的吧。”
“我不忙。”陈默说得很肯定，“告诉我地址。”
听筒那头传来一声压抑的哭声，很轻，像被捂住了嘴，却清晰地传了过来。陈默的心像被泡在温水里，又酸又软。他想起以前她生病，总爱赖在他怀里，说只要他在身边，疼就轻一点。那时候他总嫌她娇气，现在才明白，那不过是她需要他的方式。
“陈默，”她哭了一会儿，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我们那时候……是不是太傻了？”
是啊，太傻了。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争个对错，较个输赢，最后把彼此都伤得遍体鳞伤。陈默靠在墙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是我不好。”他说，“那时候我太固执了。”
“都过去了。”林晚叹了口气，“你别过来了，路太远了。我就是……就是突然很想听听你的声音。”
“我明天就过去。”陈默重复道，“你告诉我医院名字，我现在就订机票。”
他听到她那边传来轻轻的抽泣声，然后是纸张翻动的声音。“市一院，住院部12楼呼吸科。”
“好，我记下了。”陈默拿出手机，手指因为用力而有些僵硬，“你好好休息，别想太多，我明天一早就到。”
“嗯。”
“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这个号码……我一直没换。”其实他早就想换了，每次看到这个号码，都像看到过去的影子。但不知怎么，总也没换成。
“我知道。”林晚的声音软得像，“我打这个号码，就是赌你还在用。”
陈默的眼睛湿了。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那我挂了，你早点睡。”林晚说。
“好。”陈默顿了顿，“林晚。”
“嗯？”
“等我到了再说。”
“……好。”
电话挂断了。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短促而清晰，像在敲打着什么。陈默握着听筒，站了很久，直到那忙音消失，只剩下死寂。
他放下听筒，发现手心全是汗。窗外的天好像亮了点，一缕微弱的光透过云层照进来，落在绿萝的叶片上，把水珠映得闪闪发亮。
他走到阳台，打开窗户。风灌进来，带着点凉意，吹得他打了个寒颤。他拿出手机，订了最早一班去南方的机票。然后他看着通讯录里那个熟悉的名字，备注还是“晚晚”，像个没来得及擦掉的印记。
他想，等见到她，一定要告诉她，那个大阳台还空着，等她回来种月季。
电话铃声没有再响。但陈默知道，有些东西，已经随着那通跨越了三年时光的电话，重新在心里活过来了。就像那盆绿萝，看似沉寂，其实根一直都在，只等着一场雨，就能重新抽出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