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城头的血迹尚未完全冲刷干净，江面上仍漂浮着焦黑的船板残骸，一支悬挂着江东旗帜的小型船队，却在晨雾中缓缓驶近了水寨。船队规模不大，仅有三艘艨艟护卫着一艘装饰较为华丽的官船，与之前吕岱大军压境的磅礴气势截然不同。船头飘扬的并非将旗，而是一面象征使节的旌节，在江风中略显孤零地摇曳。
官船靠岸，踏板放下。为首一人，年约五旬，面容清癯，三缕长须修剪得一丝不苟，身着代表江东文官品级的深绯色官袍，正是中书令顾雍。他身后跟着数名属官和护卫，人人面色凝重，不见丝毫作为“求和”使者应有的谦卑，反而隐隐带着一种审视与倨傲。
王平与甄若早已得报，并未大开城门迎接，只在城门内的瓮城区域设下简单的仪仗。王平一身戎装，按剑而立，目光平静地看着顾雍一行人走近。甄若则站在稍后位置，身着典农中郎将的官服，神色淡然，腕间的算盘悄然无声。
“江东使者顾雍，奉吴侯之命，特来拜会王将军，甄夫人。”顾雍拱手行礼，仪态无可挑剔，但语气平淡，听不出多少温度。
“顾中书远来辛苦。”王平还礼，声音沉稳，“请。”
双方进入瓮城内临时布置的厅堂，分宾主落座。气氛从一开始便透着疏离与试探。
顾雍并未过多寒暄，直接切入主题，从袖中取出一卷绢帛：“王将军，甄夫人。吴侯仁德，不忍见江东与交州兵连祸结，百姓流离。故特遣雍前来，商谈罢兵息战之事。”
他展开绢帛，朗声宣读起来。内容冠冕堂皇，先是谴责刘封“窃据州郡”，继而强调孙权“宽宏大量”，愿“网开一面”。提出的条件更是苛刻：要求交州军退出江陵乃至荆南所有城池，归还俘获的江东将士与舰船，赔偿军费，并保证不再侵犯江东疆界。作为“回报”，孙权可“暂不追究”刘封之罪，并“允许”有限度的边境贸易。
这哪里是和谈条款，分明是居高临下的最后通牒。
王平静静听完，脸上看不出喜怒。甄若则端起茶杯，轻轻拨弄着杯盖，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
“顾中书，”王平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之音，“贵使所言‘窃据’，王某不敢苟同。江陵乃至荆南，乃汉家疆土，非孙氏私产。我主刘交州，乃汉室宗亲，兴义兵，抚百姓，何来‘窃据’之说？至于罢兵条件……”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顾雍及其随从：“贵军屡犯我境，损兵折将，如今师老兵疲，盐荒困顿，方有此议。然条款如此，岂有半分诚意？莫非以为我江陵将士手中的刀弩不利否？”
王平的话如同冰冷的江水，直接撕开了那层虚伪的外衣。顾雍脸色微变，他身后一名年轻属官忍不住厉声道：“王将军！我江东带甲百万，舟师蔽江！吕都督不过一时受挫，若吴侯倾国而来，尔等弹丸之地，安能抵挡？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哦？”甄若此时轻轻放下茶杯，声音清越，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这位先生所言极是。江东兵多将广，妾身早有耳闻。只是不知，如今建业市面，一石盐价几何？丹阳、吴郡的百姓，可还吃得上一口带咸味的饭菜？”
她语气柔和，话语却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江东使者团最痛的伤疤。那年轻属官顿时面红耳赤，噎在当场。盐荒，是江东眼下无法回避的软肋。
顾雍抬手制止了属官，深吸一口气，看向甄若：“甄夫人果然名不虚传，善于经营。然则，战争终究靠的是刀剑，而非算盘。纵有盐铁之利，若无精兵强将，终是镜花水月。吴侯遣使来此，已是莫大恩典，望贵方珍惜才是。”
“顾中书此言差矣。”甄若浅笑，“刀剑固然重要，然无粮饷则兵不行，无盐铁则国不立。妾身听闻，江东军中已有士卒因缺盐而乏力，民心因缺盐而生怨。长此以往，纵有百万甲士，又能如何？”她话锋一转，“至于恩典……我主刘交州，一向以苍生为念。若吴侯真有罢兵诚意，不妨拿出切实可行的章程，譬如，先行开放民间盐米贸易，以解江东百姓燃眉之急，如何？”
顾雍心中一震，甄若这是反客为主，将谈判的焦点从军事惩罚转移到了经济救济，而且直指孙权的痛处——若答应，等于承认江东缺盐，有求于人；若不答应，则坐实了孙权不顾百姓死活的恶名。
“贸易之事，关乎国策，非雍此次使命所能决断。”顾雍避实就虚，“雍此来，首要乃议罢兵之事。若贵方坚持己见，恐战端再起，生灵涂炭，非天下苍生之福。”
“罢兵亦可。”王平接过话头，语气强硬，“只要江东水陆军马退出巴丘以西，承诺永不犯境，并赔偿我军军资损耗，此事便有商榷余地。否则，”他目光锐利地看向顾雍，“我江陵城高池深，将士用命，更有‘龙息’利器，随时恭候吕岱将军再次驾临！”
“龙息”二字，如同惊雷，让顾雍及其随从脸色再变。他们虽未亲见，但三江口的惨状和军中的恐怖传言，早已深入人心。
谈判陷入了僵局。顾雍坚持苛刻的退兵条件，王平与甄若则寸步不让，反而利用盐荒和“龙息”进行反制。双方唇枪舌剑，气氛愈发紧张。顾雍此行，名为和谈，实为施压与试探，意在摸清交州军的底线和虚实，尤其是那神秘武器的详情。而王平与甄若，则看穿了对方的意图，利用这次接触，反过来向江东展示肌肉，加剧其内部困难。
最终，这场不欢而散的和谈，未能达成任何实质性协议。顾雍带着一肚子憋闷和更多的不确定性，登船离去。他知道，回去后给孙权的汇报，绝不会是好消息。
看着江东船队消失在江雾中，王平对甄若道：“孙权果然坐不住了。此乃缓兵之计，意在争取时间，重整旗鼓。”
甄若点头，腕间算盘发出一声轻响：“他想要时间，我们便给他时间。只是这时间，会用江东的盐价和民心来计算。传令下去，让我们的商队，在江东散播消息，就说……交州并非不愿卖盐，只是吴侯无心议和，致令百姓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