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句“恳请张神医,出山相救”,回荡在寂静的竹楼里,余音袅袅,最终消散在窗外如墨的夜色中。
李玄保持着长揖及地的姿态,像一尊凝固的石像。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腰背处传来的酸痛已经变得麻木,汗水从额角滑落,顺着鼻梁滴下,在身前的竹席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他将自己的一切,都压在了这一次躬身里。
时间,在这一刻被拉扯得无比漫长。每一息的等待,都像是在他紧绷的神经上,又增加了一分重量。
终于,他听到了声音。
不是应允,也不是询问,而是一声极轻的,近乎于叹息的摇头声。
“唉。”
声音很轻,却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了李玄的心上。
他缓缓直起身子,抬起头,看向灯火下的那道素白身影。
张机瑶已经重新坐下,她端起了那杯早已微凉的药茶,目光却并未落在李玄身上,而是投向了灯盏里那朵跳跃的火焰,眼神幽深,仿佛透过那点光亮,看到了某些遥远的、早已尘封的往事。
“李将军,请坐吧。”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却比之前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疲惫。
李玄没有动,只是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她,等待着下文。他知道,这声叹息,这个“请坐”,都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张机瑶没有让他等太久。
她轻轻将茶杯放回矮几,目光终于从灯火上移开,落在了李玄的脸上。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没有轻蔑,没有嘲讽,只有一种化不开的淡漠,一种看透了世事循环的疏离。
“你的来意,我明白了。”她平静地开口,“你那数百名士卒的惨状,我也能想象得到。城中百姓对瘟疫的恐惧,我同样知晓。”
李玄的心,随着她的话,又悬了起来。她能理解,这是好事。
然而,她接下来的话,却如一盆冰水,从他头顶浇下,让他从里到外,凉了个通透。
“可是,”张机瑶的语气没有丝毫转折,依旧平淡如水,“这与我何干?”
“与你何干?”李玄怔住了,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四个字,像四根冰冷的钢针,狠狠刺入他的耳中。他为之苦熬三日,为之放下身段,为之倾尽诚恳的,就是换来这样一句轻飘飘的反问?
张机瑶仿佛没有看到李玄脸上错愕的表情,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
“天下纷争,狼烟四起,是谁造成的?”
“是你们。”
“是你们这些手握兵权,心怀天下的所谓英雄,所谓的诸侯。你们为了各自的野心,为了那一把龙椅,驱使着成千上万的人,去厮杀,去流血,去死亡。”
“河北的袁绍是如此,北平的公孙瓒是如此,兖州的曹操是如此,你李玄,也是如此。”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将士也好,百姓也罢,他们不过是你们棋盘上的棋子。今日,你胜了,他们为你欢呼;明日,你败了,他们便要跟着你一起陪葬。他们的伤,他们的死,归根结底,皆因尔等而起。”
“我是一个医者,不是神仙。我能医好一个人的伤,却医不好这个吃人的乱世。我今日救了你麾下百名士卒,明日他们便会更勇猛地冲上战场,去杀更多的人,或是被更多的人所杀。然后,又是新的伤者,新的哀嚎。”
“这是一个无解的循环。”
她说到这里,终于停了下来,再次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那姿态,仿佛在谈论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发生在别处的故事。
李玄僵在原地,他感觉自己掌心的伤口,在这一刻,疼得钻心。那不是皮肉的痛,而是一种希望被生生掐灭后的,空洞的刺痛。
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竟无言以对。
因为她说的是事实。
这个时代,就是如此。英雄的功业,本就是建立在累累白骨之上。
可……这就能成为见死不救的理由吗?
“所以……”李玄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沙哑得厉害,“就因为这个‘循环’,神医便要眼睁睁看着那些本可以活下来的人,在痛苦中死去?”
“我只救我想救之人。”张机瑶放下了茶杯,语气里终于带上了一丝坚决,“我的先祖立下规矩,行医济世。但我看到的,却是医者救一人,而你们这些当权者,却能害死一万个人。我救得再多,也填不满你们用野心挖出来的坑。”
“我累了,也不想再参与到你们这些人的游戏中去。”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李玄,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里透出一种不容置疑的逐客之意。
“李将军,请回吧。”
“杏林村,不欢迎你这样的‘英雄’。”
话音落下,整个竹楼,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李玄站在那里,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想过她会提出苛刻的条件,想过她会索要巨大的报酬,甚至想过她会要自己立下什么奇怪的誓言。
他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种从根源上的、彻底的、带着哲学思辨意味的拒绝。
这已经不是条件的问题,而是理念的冲突。
他身后的两名亲卫,在山下等得心焦,此刻若是在场,恐怕早已怒不可遏。可李玄没有怒。
在最初的震惊与失望过后,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席卷了他的全身。
他看着那个孤高清冷的背影,忽然觉得,自己这三天的劳作,像一个天大的笑话。他以为用诚意可以打动顽石,却没想到,对方根本不是顽石,而是一座早已心死的冰山。
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
也罢。
既然此路不通,那便再寻他法。郡城之内,总还有其他医者,哪怕医术不精,集中起来,总能有些用处。大不了,自己再多花些心思,去别处寻访名医。
天下之大,总不至于让这数百将士,真的就此枉死。
想到这里,他那颗冰凉的心,反倒平静了下来。
他对着张机瑶的背影,再次拱了拱手,这一次,姿态里少了恳求,多了几分平等的疏离。
“既然神医心意已决,李玄不敢强求。”
“这三日,叨扰了。”
说完,他便准备转身离去。
他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问心无愧。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刹那,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猛地从他脑海深处划过!
他脚步一顿,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他想起来了。
斥候带回的情报里,除了【医圣】这个耀眼的词条外,还有一条看似不起眼的信息。
张机瑶,乃是东汉末年医圣张仲景的后人!
而张仲景一生心血所着的《伤寒杂病论》,在战乱中遗失了大半,这成为他乃至后世所有医者心中最大的遗憾!
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
李玄的眼睛,在这一瞬间,猛地亮了起来。那黯淡下去的光,重新燃起,并且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炽烈!
他缓缓转过身,重新看向那个背对着他的身影。
他知道,用大义,用苍生,用人命,都无法打动这座冰山。
因为在她看来,这一切苦难的根源,就是他这样的人。
但如果……
如果有一种东西,是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拒绝的呢?
一种能够超越她对乱世的厌恶,超越她个人理念的,刻在她血脉里、灵魂深处的东西!
李玄的嘴角,在无人看见的角度,不易察觉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他看着张机瑶那孤高的背影,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一字一句地,传入了她的耳中。
“神医不为苍生,不为将士……”
他刻意顿了顿,将每一个字都送入这寂静的空气里。
“……可曾为先祖之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