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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瑜的声音并不响亮,甚至可以说是温和的,像春风拂过琴弦。
然而,这温和的声音,却像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住了大厅里每一个人的心脏。
刚刚因孙权那一剑而尘埃落定的气氛,瞬间再次绷紧。
如果说,之前张昭的发难,是明晃晃的刀光剑影,是立场分明的正面冲撞;那么此刻周瑜的问题,则像是一池看似平静的春水,表面波澜不惊,底下却暗流涌动,深不见底。
那被削掉的桌角还静静地躺在地上,木茬的清香尚未散尽,可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已从那代表着决绝的残骸上,转移到了这场新的、无声的交锋之中。
孙权刚刚松开几分的手,不自觉地又握紧了剑柄。他看着周瑜,眼中没有丝毫的意外或不满。他了解自己的这位挚友,公瑾此问,并非拆台,而是在为他刚刚那冲动之下的决断,寻找最坚实的地基。
联盟,不能只靠一腔热血和一句“唇亡齿寒”。
它需要一个切实可行的、能够说服江东所有人的战略蓝图。而这个蓝图,必须由眼前这个叫姜云的年轻人来描绘,也必须经得起他周公瑾的审视。
鲁肃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端着酒杯,手悬在半空,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周瑜在江东的分量,也比任何人都明白周瑜的才智有多么恐怖。姜云的“唇亡齿寒”论,说的是“为何要联”,那是战略大势;而周瑜现在问的,是“如何能赢”,这是战术核心。这个问题,避无可避,也更难回答。
武将席那边,刚刚还热血上头的甘宁,此刻也难得地安静了下来。他挠了挠头,一双虎目里满是困惑,他搞不懂这些文人弯弯绕绕的心思,但他能感觉到,气氛不对劲。
而张昭那一方的文臣们,原本死寂的脸上,竟又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希望之火。他们抬起头,用一种近乎于祈求的目光看着周瑜,盼着这位江东的擎天玉柱,能发现这个联盟计划中致命的破绽,从而挽回败局。
孙尚香的一双秀拳,在宽大的袖袍下,捏得死死的。指甲深深地陷入了掌心,带来一阵阵刺痛,可她浑然不觉。她的目光,像两道被拉紧的弓弦,死死地锁定在姜云的背影上。
紧张,担忧,还有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毫无来由的信心。
她相信他。
就像相信,太阳一定会从东边升起一样。
姜云的脑海里,那个穿着马褂的说书小人,此刻正襟危坐,神情严肃,连手里的瓜子都放下了。
‘来了来了,终极boSS亲自下场了。’
‘这个问题,可比张老头的送分题要毒辣一百倍。’
‘夸他?说江东水军天下无敌,周郎智计举世无双?那就成了个只会拍马屁的弄臣,格局瞬间就没了。’
‘贬他?指出江东水军的弱点?那更是找死。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打江东大都督的脸,我怕是走不出这个门。’
‘而且,他问的是两件事:江东水军,和他周公瑾。一个是对公,一个是对私。既要谈军国大事,又要论个人高下。这问题,就像一个精巧的连环锁,一环扣一环,答错任何一环,满盘皆输。’
‘这周瑜,果然名不虚传。他不是在为难我,他是在逼我,逼我拿出真正的、能让他都为之信服的干货。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想和我江东联盟,可以,先让我周公“瑾看看,你到底够不够资格!’
外界不过是短短一瞬间的寂静,姜云的脑中,却已是千回百转。
在全场或紧张、或期待、或担忧的目光注视下,他终于有了动作。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对着周瑜的方向,微微躬身,行了一礼。
这个动作不卑不亢,既表达了对周瑜地位的尊重,也展现了自己从容不迫的气度。
而后,他直起身,脸上露出一抹淡然的微笑,仿佛周瑜抛出的不是一道难题,而是一次寻常的问候。
“公瑾都督此问,可谓问到了根子上。”
他一开口,便先肯定了对方问题的重要性,这让周…瑜的眼神柔和了几分。
“联盟之事,若无互信为基,则如沙上筑塔,看似高耸,实则一推即倒。”姜云的声音不疾不徐,如清泉流石,自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都督愿开诚布公,云,感激不尽。”
他先谢了周瑜的“坦诚”,巧妙地将那份暗藏的机锋,定义为了善意的交流。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在座的江东诸将,朗声道:“至于江东水军……云以为,谈不上什么看法。”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愣。
这是什么回答?避而不答吗?
就连周瑜的眉头,也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
只听姜云继续说道:“因为事实,本就胜于雄辩。江东水军之强,非云之赞誉,乃是天下公论。曹操拥兵百万,虎踞北方,却迟迟不敢饮马长江,所忌惮者,真的是那一江天险吗?”
他顿了顿,目光最终落回到周瑜身上,眼中带着一丝笑意。
“非也。他所忌惮的,是都督您,是您麾下那支纵横江上,来去如风的无敌水师!”
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它不是空洞的吹捧,而是建立在事实基础上的精准分析,既抬高了周瑜和江东水军,又显得合情合理,令人信服。
武将席那边,立刻响起了一片压抑不住的、充满自豪的低语。程普、黄盖等老将,更是抚须点头,面露得色。
周瑜脸上的微笑,重新浮现,他端起酒杯,对着姜云遥遥一敬,算是接受了这份恰到好处的赞美。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开胃菜,真正的大餐,现在才要开始。
姜云饮尽杯中酒,将酒杯轻轻放下,发出一声清脆的“嗒”响。
这个声音,像是一个信号。
大厅里刚刚缓和下来的气氛,再一次,悄然凝固。
“然……”
那个熟悉的转折,又来了。
姜云看着周瑜,神色变得认真起来,那份淡然的微笑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于锐利的审视。
“水军之利,在于水。此既是其长,恐亦是其梏。”
“梏”之一字,意为枷锁,用词不可谓不重。
周瑜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起来,他静静地看着姜云,没有说话,等待着他的下文。
姜云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继续说道:“江东水军,可为坚盾,拒敌于国门之外,保江东六郡八十一州之安宁,此为守成之道,固若金汤。”
“但,盾,终究是盾。”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像一把锤子,敲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它只能被动地格挡,却难以主动地出击。长此以往,江东便只能困守一隅,坐视曹操整合北方,而后倾全国之力南下。届时,纵有长江天险,又能守到几时?昔日六国之亡,便是前车之鉴!”
这番话,与之前的“唇亡齿寒”论,一脉相承,却又更加深入,直指江东军事体系最核心的局限性。
周瑜的眼中,第一次闪过了一丝真正的、名为“震惊”的情绪。他从未想过,一个外人,一个来自北方的使者,竟然能将他江东水军的本质,看得如此透彻。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战略眼光了,这是一种……一种仿佛站在了更高维度之上,俯瞰整个棋局的洞察力!
整个大厅,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姜云这番大胆而又一针见血的言论给震住了。
就在这片死寂之中,姜云却忽然笑了。
他看着陷入沉思的周瑜,看着一脸震惊的孙权,看着满座或惊或疑的江东文武,用一种带着几分神秘,又充满了无穷诱惑的语气,缓缓地,抛出了一个足以颠覆他们所有人认知的问题。
“云,斗胆一问。”
“若这面天下最坚固的盾,有朝一日,也能化为天下最锋利的矛,又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