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阳?”
黑袍女子飘忽的声音里,似乎夹杂着一丝极轻微的颤抖。
斗篷的阴影遮住了她的脸。
但陈阳能感觉到,一道如有实质的视线,正死死锁定在自己脸上。
那视线里带着审视,带着探究,甚至……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陈阳心中莫名,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微微颔首:
“正是。”
“你……来自菩提教?”
黑袍女子又问。
陈阳再次点头。
黑袍下,那视线似乎更加专注了。
明明隔着斗篷,陈阳却有种被对方一寸寸打量的错觉。
一旁的江凡见状,连忙笑着打圆场:
“道友有所不知,陈行者可是我菩提教近年来在东土最出色的天骄!此次杀神道试炼,陈行者更是……”
“好了。”
黑袍女子淡淡打断了他的话,声音恢复了那种飘忽的平静,听不出情绪:
“我知道了。”
刘有富也适时插话,脸上堆着笑:
“陈行者,这位道友称作花晓……”
“花道友,这位便是陈阳陈行者,二位可相互见礼相识。”
“再过些时日,我教总坛会有大批的天骄弟子抵达东土,届时还望两位能鼎力相助。”
“协助他们在杀神道中……争夺顺位。”
他顿了顿,目光在陈阳和花晓之间转了转:
“两位一位是我教得力行者,一位是深明大义的预备行者,若能精诚合作,必能成事。”
陈阳默然听着,心中却对这黑袍女子的身份愈发好奇。
花晓……
显然是个假名。
能拥有如此高明的遮掩手段,加之方才不经意流露出的道韵筑基气息……
此女来历,绝不简单。
十有八九,是东土某个大宗的弟子,而且极可能是此次杀神道的领队人物之一。
只是……
她为何会对菩提教感兴趣?
又为何偏偏要找自己?
陈阳看向刘有富,问出了心中疑惑:
“刘行者,方才你说,花道友是特意来见我的?”
刘有富点头:
“正是。花道友听闻陈行者之名,很是好奇,故而想亲眼见一见。”
陈阳转向黑袍女子:
“花道友找我,所为何事?”
斗篷下沉默了片刻。
然后。
那飘忽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平淡得近乎冷漠:
“没什么。只是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在畜生道中屠戮九华宗百余弟子……仅此而已。”
话语里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感,仿佛在划清界限。
说完。
花晓的目光忽然转向一直安静站在陈阳身侧的岳秀秀。
“那这位呢?”
她问:
“炼气八层的小杂鱼……来杀神道做什么?”
岳秀秀被这突然的质问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抓紧了陈阳的衣角,小脑袋垂得更低,不敢吭声。
江凡连忙笑着解释:
“花道友,这位也是我教新收的行者,只是年纪小,性子怯,有些怕生罢了……”
“怕生?”
花晓的语调微微上扬,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
她的视线在陈阳和岳秀秀之间扫了个来回,忽然道:
“该不会……是有人靠着一张脸,哄骗了无知小姑娘入教吧?”
地穴中的空气,瞬间凝滞了一瞬。
江凡额头瞬间冒出一层细汗,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接话。
陈阳眉头微皱。
他清晰地感觉到,从这花晓身上,传来一股……莫名的敌意。
不是针对菩提教,不是针对江凡或刘有富,而是……针对他陈阳。
为什么?
就在这尴尬的寂静中……
“不……不是的!”
一个软糯却带着急切的声音,忽然响起。
岳秀秀抬起了头,面具下露出的眼睛里带着慌乱,却还是鼓足勇气,看向花晓,小声道:
“和陈行者没有关系……是……是我自己想要来杀神道看一看的……”
声音细细的。
像受惊的小动物,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认真。
地穴中几人,包括陈阳,都愣了一下。
刘有富更是面露讶色。
这小姑娘从进来就没开过口……
他还以为是哑巴或者过于胆怯,没想到此刻竟会为了替陈阳辩解。
主动出声。
岳秀秀说完,自己也意识到了什么,慌忙又低下头。
手指不安地绞着衣角,耳根微微泛红。
花晓似乎也怔了怔。
斗篷下静默了几息,那飘忽的声音再次响起。
语气却缓和了些许。
甚至……
带着一丝极淡的,近乎劝诫的意味:
“小姑娘,这菩提教……并非什么好去处。你还年轻,莫要轻易受人蛊惑,坠入歧途。”
……
“花道友!你这话是何意?!”
江凡闻言忍不住,脸上露出愠色。
然而,他话音未落……
“嗡!”
一股属于道韵筑基的,精纯凌厉的气息,如同无形的冰锥,骤然从花晓身上刺出。
直指江凡!
江凡脸色一白。
后面的话硬生生卡在喉咙里。
在那股气息的锁定下,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毒蛇盯住的青蛙,连呼吸都困难了几分。
他咬了咬牙。
终究还是闭上了嘴,默默低下头,不再言语。
刘有富见状,赶忙上前一步,脸上堆起惯常的市井笑容:
“花道友言重了,言重了!”
“我菩提教在东土名声或许有些误会,但教义本心乃是导人向善,普度众生。”
“花道友日后多了解,便知其中真意。”
“既然花道友与陈行者相识完毕,那接下来……我们该谈谈正事了。”
他话锋一转,神色变得认真起来:
“当务之急,是趁着地狱道开启,为我菩提教即将到来的天骄们……抢占资源!”
“资源?”
陈阳目光一凝:
“这地狱道中,还有什么资源可占?”
江凡也抬起头,脸上露出思索之色:
“刘行者指的……莫非是寒热池?”
“寒热池?”
陈阳看向江凡。
江凡点点头,解释道:
“陈行者有所不知。”
“这杀神道六条道途……”
“除了人间道是彻底封闭修为,体验凡俗之苦,几乎没有任何修行资源。”
“天神道据说只出现过一次,时间太短,无人知晓具体好处外……”
“其余四道,都各有其独特的资源。”
他掰着手指细数:
“畜生道,道途初开,灵气充沛,草木灵药、灵石矿脉随处可见,是采集积累的好去处。”
“饿鬼道,业力弥漫,鬼哭神嚎,最能磨砺心性,淬炼神识,对神识修炼大有裨益。”
“修罗道,杀伐不断,争斗不休,是锤炼肉身,实战搏杀的最佳场所。”
“而这地狱道……”
江凡顿了顿,看向刘有富。
刘有富接过话头,语气笃定:
“便是寒热池。”
“池水?”
陈阳皱眉:
“这地狱道中,处处诡异,那池水……有何特殊?”
“特殊之处在于……”
刘有富压低声音,眼中闪着光:
“那池水中蕴含的,并非寻常灵气,也非天材地宝,而是……业力。”
业力!
陈阳心头一震。
他下意识抬头,仿佛能透过厚厚的岩层,看到外界那血红色的天空,翻滚的红云。
以及地上那些如同活物般蠕动的暗红苔藓。
那些东西,都散发着令人不适的,酷烈而邪恶的气息。
正是业力的显化。
“可是这业力……”
陈阳话音未落。
……
“啊——!!!”
“痛煞我也——!!!”
一阵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毫无征兆地从地穴外隐约传来。
穿透岩层,钻入耳中。
那声音里蕴含着极致的痛苦与怨毒,正是死于地狱道中的修士残留的业力痕迹。
时刻侵扰着生者的心神。
刘有富却摇了摇头,脸上露出神秘的笑容:
“陈行者误会了。”
“寒热池中的业力,并非外界那种混乱,暴戾,侵人心神的恶业。”
“而是经过地狱道规则沉淀,提纯后的……”
“精纯业力。”
……
“精纯业力?”
陈阳重复道,心中疑惑更甚。
“不错。”
刘有富点头,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传道般的笃定:
“业力,乃是因果之力的显化,是天地间最本质的规则力量之一。”
“恶业固然伤人,但精纯的业力,却可……”
“补益修行!”
他看向陈阳,目光灼灼:
“你可曾受过难以治愈的暗伤?”
“可曾修炼过某种艰深晦涩,始终不得其门的术法神通?”
“可曾感觉到自身道基,存在某种难以弥补的缺憾?”
陈阳的瞳孔,微微收缩。
暗伤?
他没有。
术法神通?
《万森印》仅仅是入门,远未至大成。
道基缺憾……
下丹田道石沉滞,中上丹田空悬,这更是他心中最大的隐痛。
刘有富看着他的神色变化,微微一笑,继续道:
“业力,如同连接墙上两点的线。”
“只要你身上存在因,它便能帮你补全果。”
“无论那是伤势,是术法的瓶颈,还是……道基的瑕疵。”
他伸手虚虚一划:
“而那寒热池,便是这地狱道中,业力汇聚,沉淀,提纯的……节点所在!”
陈阳沉默了。
心中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补全道基……这可能吗?
那位夜访的判官曾言,他道基已定,除非碎基重来,否则再无弥补可能。
而这寒热池中的业力……
竟能有如此神效?
刘有富似乎看出了他的动摇,正色道:
“此乃我菩提教先辈用血换来的经验,绝无虚言。”
“正因如此,我们才必须抢占足够多,足够大的寒热池,为我教即将到来的天骄们……”
“铺平道路!”
他的目光,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花晓,眼中带着期待:
“花道友,东西……应该带来了吧?”
花晓轻哼一声。
没有答话,只从宽大的黑袍袖中,取出一物。
那是一张卷起的皮质地图,颜色暗黄,边缘有些磨损,显然年代久远。
她手腕一抖。
地图展开,约莫三尺见方。
地图上。
线条错综复杂,勾勒出山脉、河谷、荒原、废墟等地形。
而在这些地形之上,用不同颜色,不同大小的圆圈。
密密麻麻地标注着数十处地点。
有些圆圈旁还有细小的注释文字。
江凡只看了一眼,便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瞪得滚圆!
“这……这莫非是……地狱道的……地图?!”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花晓没有回应,只将地图平铺在地上。
陈阳也凝神看去。
地图绘制得极为精细,许多地形与他们这些日子所见隐隐吻合。
而那些标注的圆圈……想必就是所谓的寒热池了。
只是陈阳满心不解,下意识地看向江凡,疑惑道:
“不过一张地图而已,江行者为何如此激动?”
“陈行者有所不知……”
江凡压低声音,语气里充满了惊叹:
“地狱道千年仅现两次,每次开启都杀戮极重,死伤无数,能活着出去并将地形记录下来的人少之又少!”
“因此,地狱道的完整地图,乃是极其稀有的宝物!”
“只有那些底蕴深厚,传承久远的大宗门,才有可能通过历代积累,拼凑出相对完整的地图!”
他看向花晓的目光,已带上了深深的敬畏与……
确认!
道韵筑基,地狱道地图……
此女的身份,呼之欲出。
定然是此次东土某一大宗进入杀神道的领队人物!
刘有富竟能拉拢到这般人物,哪怕只是预备行者,也绝对是……
大功一件!
刘有富将江凡眼中的羡慕与震惊尽收眼底,脸上笑意更深。
他蹲下身,指着地图对花晓道:
“花道友,既如此,便由你来安排吧。依你之见,我菩提教……当先抢占哪一处寒热池?”
花晓没有丝毫犹豫。
她伸出一根手指。
手指纤细白皙,在暗黄的地图上格外显眼。
稳稳地点在了地图偏东北方向,一个用朱红色画出的、比其他圆圈大了近一倍的特殊标记上。
“此处。”
她的声音,斩钉截铁,甚至透着一股冰冷的决绝。
陈阳顺着她的手指看去。
那标记旁,有一行细小的注释文字:
九华宗!
陈阳心中一动。
他再次看向花晓。
虽然对方全身笼罩在黑袍中,但方才那一指,那斩钉截铁的语气……
他分明感觉到了一丝情绪的波动。
不是计划得逞的兴奋,不是抢占资源的贪婪,而是……
一种更为深沉、更为凌厉的东西。
仿佛与九华宗,有旧怨。
“好!一切听凭花道友安排!”
刘有富毫不犹豫地点头,眼中闪过狠色:
“九华宗屠戮我教行者,此仇正好一并报了!不知……何时动手?”
花晓略一沉吟,飘忽的声音响起:
“五日后。时间……差不多了。我要先回去了。”
陈阳闻言,却是眉头微皱:
“五日后?届时……我菩提教西洲行者会赶来支援吗?”
刘有富摇头:
“总坛的天骄们,至少还需半月才能抵达东土。”
“那……东土的其他三叶行者呢?”
陈阳又问。
刘有富再次摇头,脸上露出苦笑:
“上一次杀神道之行,九华宗悍然屠戮我教两百位行者,如今外面的教众行者,没几个敢再贸然进入了。”
陈阳的脸色,沉了下来。
“也就是说……”
他缓缓道:
“五日后行动,只有……我们几人?”
他看向花晓、刘有富、江凡……
最后目光落在瑟瑟发抖的岳秀秀身上。
面对九华宗弟子……
而且能驻守大型寒热池的,绝非庸手……
仅凭他们这几人?
“呵。”
一声极轻的,带着淡淡不屑的冷哼,从黑袍下传出。
花晓的声音依旧飘忽,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自信:
“我一人,足矣。”
她顿了顿,补充道:
“我自有……对付九华宗的手段。”
说完。
不再多言,转身走向通道入口。
宽大的黑袍如一片移动的阴影,很快消失在幽暗的通道深处。
陈阳望着她离去的方向,眉头微蹙。
这花晓……
行事风格果决狠辣,目标明确,对九华宗敌意甚重。
她虽藏身黑袍,但陈阳能感觉到,对方的视线偶尔会落在自己身上。
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
还有那若有若无的敌意……究竟从何而来?
想不通,便暂且压下。
陈阳转向刘有富,抱拳道:
“刘行者,既已定计,那我等也先回去准备了。五日后,再于此地会合。”
刘有富笑着回礼:
“有劳陈行者。一切小心。”
陈阳点点头,与江凡、岳秀秀二人,沿着来时的通道,小心返回。
外界。
地狱道的景象依旧触目惊心。
血云低垂,暗红苔藓覆盖大地,空气中弥漫着铁锈与腐败混合的腥气。
远处哀嚎声,厮杀声,灵力爆裂声隐隐传来,如同这片血色地狱永恒的背景音。
三人不敢大意,沿着来时标记的隐蔽路线,快速穿行。
岳秀秀紧紧跟在陈阳身后。
小手时不时抓住他的衣角,显然被这炼狱般的景象吓得不轻。
陈阳一边警惕四周,一边心中思量。
寒热池……精纯业力……补全道基……
若刘有富所言非虚,那这寒热池,或许真是自己弥补道基缺陷的一线契机。
道石沉滞,中上丹田空悬,始终是他心头大石。
若能借业力贯通,补全……
他下意识抬头,望向那翻滚着无数痛苦面孔的血色云层。
然而……
就在他分神的这一刹那!
前方道路拐角处,灰红色的雾气一阵翻涌。
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
浮现出来。
那是一个老者。
须发皆白,面容枯槁,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长衫,看起来像个乡间老塾师。
他背微微佝偻着,双手拢在袖中。
就那样静静地站在路中央,挡住了三人的去路。
他身上,没有判官那华服,也没有白光遮面。
但陈阳只一眼,心头便猛地一紧!
那气息……
与之前见过的判官,同源!
冰冷,死寂,带着一种非生非死的诡异质感。
还有那双眼睛……
浑浊,空洞,却仿佛能看穿人心,倒映着这片血色地狱的缩影。
江凡也瞬间察觉,脸色骤变!
两人目光飞快交汇,彼此都读懂了对方眼中的惊悸……
遇上判官了!
由历代天骄业力化生,专司抓捕修士的……地狱道判官!
“吱呀——”
那老者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目光,如同两潭死水,率先落在了最前面的江凡身上。
然后。
他动了。
没有预兆,没有声响。
一只枯瘦如鸡爪,布满老年斑的手,从袖中探出。
朝着江凡……轻轻一抓!
动作不快,甚至有些迟缓。
但就在那手探出的瞬间,江凡周围的空间,仿佛骤然凝固!
无形的束缚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让他连手指都无法动弹分毫!
“啊!”
岳秀秀吓得惊叫一声,缩到陈阳身后。
眼看那枯手就要触及江凡的咽喉……
江凡眼中狠色一闪,不知用了什么秘法,竟在千钧一发之际,右手猛地抬起,掌心已然多了一小堆灵石!
约莫五百枚上品灵石,堆成一个小丘。
散发出柔和纯净的灵气光芒。
他将灵石托在掌心,递向老者。
老者枯瘦的手,在距离江凡咽喉仅有三寸处……停了下来。
浑浊的眼睛,缓缓转向那堆灵石。
然后。
他……不动了。
既不收,也不退。
就那样僵持着,空洞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仿佛在……
等待。
江凡额头渗出冷汗,咬了咬牙,左手再次一翻。
又是百余枚上品灵石落在掌心,与之前的堆在一起。
六百枚上品灵石,光华流转。
老者那空洞的眼神,似乎……
微微动了一下。
然后。
他枯瘦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勾了勾。
“唰!”
江凡掌心的六百枚灵石,如同被无形之手牵引,化作一道乳白色的流光,飞入老者腰间一个毫不起眼的灰色布袋中。
灵石没入布袋的瞬间,老者那只探出的枯手,缓缓收了回去。
笼罩江凡的无形束缚,也随之消散。
江凡如蒙大赦,踉跄后退两步,大口喘着气,后背已被冷汗湿透。
陈阳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凛然。
这就是……买路钱?
用资源,向这些业力化生的判官,换取暂时的平安?
果然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哪怕这鬼,是曾经叱咤风云的天骄所化。
收了江凡的供奉,那老者的目光,缓缓转动。
浑浊、空洞的视线,越过了江凡,落在了陈阳……
以及他身后瑟瑟发抖的岳秀秀身上。
然后,他抬脚。
一步,便跨过了数丈距离。
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
来到了陈阳与岳秀秀面前。
枯瘦的身形,拦在路中。
那双倒映着血空的浑浊眼睛,静静地……看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