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和十六年(公元896年)春,寒意犹劲,晋阳(太原)城内,却弥漫着一股比倒春寒更刺骨的肃杀与沉郁。晋王宫深处,药香与炭火气交织,却驱不散那盘踞在王座之上的衰颓与暴戾之气。李克用斜倚在虎皮垫上,原本雄壮的身躯竟显出几分佝偻,左肋下那道在滏口撤退时留下的箭创,入骨三分,虽经名医诊治,去除了腐肉,但元气大伤,加之关中惨败、爱将折损(康君立战死)的郁结,令他伤病交加,时好时坏。更令他难以忍受的,是那份烈火雄心被冰水浇透后的刺痛与屈辱。往日在殿中咆哮如雷的沙陀雄主,如今更多时候是沉默地凝视着虚空,碧眼中燃烧着不甘与阴鸷的火焰。
“父王,该进药了。” 年轻的李存勖手捧温热的药盏,跪在榻前,声音沉稳。他已年近弱冠,身形挺拔如松,面容既有乃父的棱角分明,眉宇间又多了几分其母曹夫人的沉静与内敛。去岁关中大战,他奉命留守晋阳,镇抚后方,筹措粮草,虽未亲历沙场血腥,却将后方打理得有条不紊,显露出超越年龄的沉稳与干练,在河东老臣中赢得不少赞誉。
李克用没有立刻接药,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碧眼盯了儿子片刻,才缓缓抬手接过,一饮而尽,随即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李存勖连忙上前轻抚其背。
“咳咳……无妨。”李克用摆摆手,喘息稍定,声音沙哑如破风箱,“勖儿,近日……军中、府库,情形如何?那些部落头人,还有存信他们,可有异动?”
李存勖垂首,恭敬而清晰地汇报:“回父王,经过去岁整顿,溃卒渐次归营,新募之兵加紧操练。然……连年征战,府库空虚,今春代北、雁门又遭雪灾,牛羊冻毙,饥民颇多,各州请求赈济、减免粮赋的文书堆积如山。诸部头人……”他略一停顿,“表面尚安,然因去岁战利品分配、及康将军(康君立)战死后所部归属等问题,私下怨言不少,屡有争执。存信兄长等……求战心切,对朱温老贼恨之入骨,对父王……对父王暂缓用兵、休养生息之策,颇有不解,军中亦有躁动之音。”
“咳咳……鼠目寸光!”李克用猛地一拍榻沿,牵动伤口,又是一阵急咳,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某岂不欲生啖朱温老贼之肉,寝其皮?然你看看如今河东!士卒疲敝,仓廪空空,战马折损三成!此时再起大军,是嫌我沙陀儿郎死得不够多吗?朱温挟持天子,据潼关之险,兵精粮足,气势正盛!此时复仇,是以卵击石!”
他喘着粗气,看向李存勖,目光复杂,有期许,有审视,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落寞与……隐隐的托付:“你留守晋阳,处置得宜,比某那些只知喊打喊杀的义子强。然,为父知你,外和内刚,胸中自有沟壑。对朱温,亦必是恨之入骨吧?”
李存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并无少年人常有的冲动,反而有一种沉淀后的锐利:“朱温逆贼,欺君罔上,设伏暗算父王,害我河东无数将士性命,此仇不共戴天!儿臣日夜所思,便是强兵、富国、安民,待兵精粮足,民心思定之时,再提雄师,南下中原,诛此国贼,以雪前耻,以正乾坤!”
“好!有志气!方不愧为某之子!”李克用眼中爆出一丝精光,但旋即又被疲惫覆盖,“然,复仇非凭血气之勇。朱温势大,更兼狡诈。我沙陀铁骑,野战无双,然攻坚不足,粮草转运更是软肋。去岁之败,败在粮道被断,久攻坚城不下,更败在……内部不稳,骄兵轻敌!” 他最后一句,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显然对康君立等部在滏口的冒进乃至战死,仍耿耿于怀。
他挣扎着坐直些,盯着儿子:“勖儿,你既主事,说说看,若欲复仇,当如何行事?”
李存勖显然深思熟虑,沉声道:“父王明鉴。儿臣以为,当行‘固本、培元、伺机、结盟’四策。”
“其一,固本。当务之急,是安内。雁代雪灾,饥民待哺,此民心向背之关键。需立即开仓放粮,减免赋役,选派得力干员赈济,同时严惩趁灾囤积、欺压百姓之豪强胥吏。诸部怨隙,当赏罚分明,重恤战殁将士家属,康将军所部精锐,宜择优补充入‘铁林军’,由父王直领,以示公允,平息争端。河东乃我根本,根基不稳,万事皆休。”
“其二,培元。检讨去岁之失,我军长野战而短攻坚,利速决而弊久持。当精练步卒,尤重攻城、守寨、土木作业之术。广造攻城器械,云梯、冲车、抛石机,不可或缺。更需大力经营代北、云中牧场,繁育战马,囤积粮草于前沿州县。军中骄躁之气,需严加整饬,申明纪律。”
“其三,伺机。朱温势盛,然其挟天子以令诸侯,篡逆之心,昭然若揭,天下藩镇,面服心未必服。其四面树敌,西有李茂贞余部未平,东有朱瑄、时溥未灭,南有杨行密虎视。我可外示弱,内强兵,广布细作,静观其变。待其四处用兵,露出破绽,或内部生变,再雷霆一击!”
“其四,结盟。” 李存勖顿了顿,声音压低,“朱温乃天下公敌。幽州刘仁恭,性狡而贪,可许以利诱,使其暂不北顾。成德王镕,墙头之草,可加以威慑,使其不敢助汴。乃至……昭义李铁崖。” 他看向父亲。
李克用碧眼一眯:“李铁崖?那独臂子,坐拥三州,首鼠两端,去岁还趁火打劫,在滏口……” 他想起康君立之死,与滏口失守、昭义军可能的暗中动作不无关系,眼中凶光一闪。
“父王,小不忍则乱大谋。” 李存勖冷静道,“李铁崖与朱温有夺地之仇(河阳),其势虽弱,然据潞泽要冲,如鲠在喉,足以牵制朱温部分兵力。眼下,不宜树敌过多。可遣一能言善辩之士,密会李铁崖,陈说利害,纵不能结盟,亦需使其暂不与我为敌,甚至……在必要时,遥为声援。多一友,总好过多一敌。”
李克用沉默良久,仔细打量着儿子,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日渐成熟的继承人。李存勖的策略,稳扎稳打,思虑周详,既有安内之策,又有图谋天下之志,更难得的是懂得隐忍与纵横捭阖,远非李存信等一味喊打的莽夫可比。
“吾儿……真长大了。” 李克用长叹一声,语气中带着欣慰与一丝复杂,“所思所虑,甚合吾心,比之存信辈,强过太多!” 他伸出手,重重拍了拍李存勖的肩膀,却又因乏力而微微颤抖,“然,沙陀以武立族,诸将骄悍,只服强权。你虽有谋略,然年少,未经大战,威望不足。为父这身子……不知还能撑得几时。军中那些老将,尤其是存信他们,恐难心服……”
“父王!” 李存勖急道。
李克用摆手制止,喘息几下,决然道:“……是时候,让你多担些担子了。从明日起,晋阳日常军政,你可先行处置,再报我知。各部头人、军中大将,你要多与之交接,恩威并施。尤其是……李存信,他是你义兄,勇猛有余,谋略不足,你要善加驾驭,既要用其勇,亦要防其骄躁坏事。康君立既殁,其部需妥善整编,勿使生乱。”
“儿臣……遵命!定不负父王所托,竭尽全力,重振河东!” 李存勖跪地,声音哽咽,却带着磐石般的坚定。
李克用放权于李存勖的消息,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晋阳湖面投下巨石,激起了层层暗涌。以李存信为首的一部分骄兵悍将,尤其是李克用的义子们和部分沙陀本部酋长,对此大为不满。他们自恃战功,轻视李存勖年少,更担心权力旁落,自身利益受损。
“父王老糊涂了!竟将大事交予那黄口孺子!” 李存信在府中愤愤不平,对几名心腹将领抱怨,“我等随父王南征北战,流血流汗,方有今日!那李存勖寸功未立,安坐晋阳,如今却要骑到某等头上?还有那康君立,若非他轻敌冒进,岂会折在滏口?累得父王重伤,损兵折将!如今倒好,他一部精锐,怕是要被那孺子收编了去!”
部将中有附和者:“存信兄所言极是!世子久居深宫,何曾见识过战阵凶险?让他打理钱粮尚可,统兵决断,岂非儿戏?将来若让他统军,我等兄弟还有活路?”
也有人较为谨慎:“世子毕竟是嫡子,名分早定。且观其留守晋阳,处事颇有章法,未必无能。大王既有安排,我等还是……”
“闭嘴!” 李存信怒道,“什么嫡子!沙陀儿郎,只认拳头!他李存勖有何本事,能让某等心服?待父王……哼!” 他未尽之言,充满威胁。不满与野心的种子,在暗中滋生。
李存勖并非不知军中暗流。在得到父亲默许后,他深知,必须尽快立威,稳住局面,否则河东必有内乱之虞。
机会很快到来。云州(今山西大同)几个沙陀部落,因草场界限与水源之争,爆发大规模械斗,死伤数十人,并波及汉人村落,局势一发不可收拾。当地守将弹压不住,急报晋阳。
以往此类事端,多是李克用派大将率铁骑弹压,血腥镇压了事。此次,李存勖主动请缨。
“父王,部落纷争,关乎胡汉,处置不当,易生大变,动摇根本。儿臣愿亲往处置,既可平息事端,亦可巡视北边,安抚诸部,整肃军纪。” 李存勖言辞恳切,目光坚定。
李克用看着儿子,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也好。让李存璋率五百‘铁林军’精锐护你前去。记住,软硬兼施。沙陀儿郎的悍勇需震慑,但民心不可失。既要让他们怕,也要让他们服。”
“儿臣领命!”
李存勖率军抵达云州,并未急于进兵弹压。他先秘密接见冲突双方的耆老、头人,以及受害的汉人村正,详细听取各方陈述,查明原委,掌握证据。然后,他大张旗鼓地召集所有涉事部落头人及当地驻军将校,于校场集会。
校场上,旌旗招展,五百“铁林军”精锐肃立,杀气凛然。李存勖一身戎装,按剑立于将台,虽面容稚嫩,但目光锐利,不怒自威。
“拓跋骨、兀颜术!” 李存勖声音清越,却带着寒意,直呼两名械斗首领之名,“尔等受我父王厚恩,赐予草场,本应安分守牧,和睦邻里。为何因区区水草之争,擅动刀兵,杀伤人命,更劫掠汉村,触犯国法,坏我沙陀名声?该当何罪!”
两名彪悍的头人起初还想狡辩,推诿责任。李存勖冷哼一声,掷下卷宗:“人证物证在此,岂容尔等抵赖!来人,将拓跋骨、兀颜术及为首滋事凶徒十八人,拿下!”
如狼似虎的“铁林军”一拥而上,当场将咆哮挣扎的两名头人及其心腹悍勇拿下。校场上一片哗然。
“世子!某等不服!沙陀儿郎内部争执,何须汉法处置!” 有部落老者高喊。
“沙陀、汉家,皆为我父王子民!” 李存勖厉声道,“父王以仁德治河东,岂容尔等恃强凌弱,残害百姓,破坏法度?今日若不严惩,何以服众?何以安民心?行刑!”
刀光闪过,十八颗人头落地,血染校场。全场死寂,只有寒风吹拂旌旗的猎猎声。
李存勖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众人,语气稍缓:“首恶已诛,余者不究。然,死者家属需抚恤,被掠财物需赔偿。所罚牛羊,半数归于受损部落与村落,半数充公,以儆效尤!至于草场水渠界线,由州府会同尔等及汉村耆老,重新勘定,立石为界,永息争端!再有寻衅私斗者,无论胡汉,皆如此例!”
一番处置,雷厉风行,恩威并施。既以铁腕诛杀首恶,震慑了骄兵悍将,又公正处理了善后,安抚了受害者。消息传回晋阳,那些质疑李存勖只能居于深宫、不通实务的声音顿时小了许多。连一些原本观望的老臣,如李嗣源、周德威等,也暗自点头:“世子有决断,知进退,颇类大王当年之风。”
晋阳的权力更迭与暗流,自然逃不过察事房的耳目。详细情报很快呈至潞州砺锋堂。
“李克用伤病缠身,已让权于李存勖……康君立战死,其部被整编……李存信等骄将不满……” 李铁崖看着密报,双目之中光芒闪烁,“沙陀之虎,垂垂老矣,幼虎……已露峥嵘。冯先生,你以为如何?”
冯渊捻须沉吟:“将军,此乃河东剧变之始。李克用英雄迟暮,锐气已挫。李存勖年少沉稳,心机深沉,观其云州之事,手段果决,刚柔并济,假以时日,必成枭雄。然,其年少威望不足,骤掌大权,李存信等骄兵悍将必难心服。河东内部,暗潮已起,裂痕初现。”
谢瞳道:“于我昭义而言,河东内斗,短期可减北顾之忧。然,若李存勖站稳脚跟,整合河东,以其志向与能力,必谋复仇。届时,一个内部统一、锐意图强的河东,恐比今日之李克用,更为可怕。况且,康君立死于滏口,沙陀军中难免有人迁怒于我。”
“二位先生所言俱是。” 李铁崖走到巨幅舆图前,手指划过太行山,“李克用老而将颓,其势渐衰;李存勖新锐难测,其势将起。眼下,朱温势大,乃我昭义与河东共敌。然,河东若乱,朱温必趁虚而入,届时我亦唇亡齿寒。河东若强,又恐成未来大患……两难之局。”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深邃:“传令察事房,加强对晋阳,尤其是李存勖、李存信,及李克用病情之监控。设法……接触李存勖身边非核心之文吏、幕僚,无需多做,示好即可,留一线之缘。同时,密令张巡,滏口方向,外松内紧,加强戒备。对河东,商贸可照常,岁贡……略增一成,以示‘恭顺’,然军备万不可懈!”
“将军之意,是坐观其变,静待时机?” 冯渊问。
“是,亦不是。” 李铁崖缓缓道,“河东之变,是危机,亦是契机。李克用若猝然离世,河东必生内乱,此或为我北上之机?然朱温虎视眈眈,岂容我渔利?李存勖若顺利掌权,其志在天下,眼下或可为我制衡朱温之暂盟?然其父仇(康君立之死间接相关)、其雄心,终是我劲敌。眼下,我昭义玄甲未成,根基未固,唯有静观其变,加速自强。河东这潭水,越浑,于我越有利。但水清之后,是友是敌,则看我手中之剑利否!”
他转身,目光灼灼:“扩军!备战!通商!积粮!内修政理,外示羸弱。李存勖要整合河东,非一日之功。朱温要消化关中,亦需时日。这,便是老天爷给我的,最后也是最好的喘息之机!传令三军,告诉石坚,告诉王琨,告诉所有人:留给我昭义的时间,不多了!砺锋铸甲,必须再快!”
砺锋堂内,烛火摇曳。李铁崖知道,晋阳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而这场风暴,将深刻影响天下格局。他必须在这风暴降临前,将昭义之剑,磨得更利,铸得更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