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久留米乘新干线往东京去时,车厢里满是震后返程的人,行李架上堆着鼓鼓的应急包,有人捧着手机反复刷新航班信息,屏幕上“羽田机场部分航班取消”“回国机票溢价300%”的红色提示刺得人眼疼。邻座的上班族用日语抱怨着“再滞留在这,下个月房租都要交不起了”,我摩挲着口袋里那枚刻着“李”字的徽章,忽然觉得这意外的滞留或许是种契机——正好趁这段时间,在东京多留几日,看看这片被历史与天灾反复碾压的土地上,还藏着怎样未被言说的褶皱。
新干线驶入东京市区时,雨又淅淅沥沥落了下来。车窗外的景致从九州的乡野屋舍,逐渐变成密不透风的钢筋森林,玻璃幕墙反射着灰沉沉的天,连空气都比别处多了几分冷硬。我想起出发前查的资料:东京成为倭国“首都”,不过是明治维新后的事——此前千年,倭国政治中心多在京都,直到1868年明治天皇迁都江户,改称“东京”,才算定下如今的格局。可他们总爱标榜“千年帝都”,连博物馆里的版图模型,都刻意把琉球群岛、甚至历史上从未完全掌控的四国地区,用同色标注成“固有领土”,这份刻意的“版图扩张”,从迁都那天起就刻进了骨子里。
刚出东京站,就看到街头海报栏贴着“东京建都155周年——大和魂与列岛未来”论坛海报,落款是“倭国历史地理学会”。我循着地址往会场走,途经银座时,突然听到喧闹声:一群举着“大东亚战争是正义之战”标语的人围在街角,领头者穿黑色仿军装,腰间挂着褪色武士刀,正对着话筒嘶吼:“我们的祖先用鲜血开拓疆土,如今却要向战败国低头!东京是大和民族的心脏,必须重振军国荣光,冲出这列岛牢笼!”
我下意识摸出相机想记录,手腕却突然被人轻轻攥住——是个穿米白色针织衫的女孩,长发用木簪束着,眉眼间带着冲绳特有的温润,她用带着淡淡口音的日语说:“别拍,他们是‘大日本爱国党’的人,看到外国人拍照会动手。”见我收了相机,她又切换成生硬却清晰的中文:“你……中国人?来参加历史地理学会的论坛?”
我点头,她松了口气,拉着我退到街角的“留学生便利屋”门口,木质招牌上刻着“琉球茶屋”,暖黄灯光从玻璃窗里漏出来,在湿地上映出柔和光斑。“我叫松宫芽衣,冲绳人。”她推门让我进去,转身拿了瓶热抹茶,指尖碰过我的手,很暖,“这家店是爷爷开的,主要给中国留学生帮忙。刚才那批人,常去论坛闹事,说要‘净化历史认知’。”
“你也对论坛感兴趣?”我看着墙上贴满的中文便签——“求购重庆小面调料”“寻合租室友”,还有几张歪歪扭扭的“加油”,透着暖意。
松宫芽衣坐在我对面,双手捧着抹茶,眼睛亮得像冲绳的海:“爷爷是研究中日风水的,不过这次去论坛发言的不是他,是他的老友,叫浅野治,今年五十岁,在倭国风水界也算有点名气,就是性子太直,总爱说真话。浅野先生总说,东京能成为‘首都’,根本不是什么‘天命’,是明治政府为了‘脱亚入欧’、方便对外扩张选的——你看它的位置,靠东临海,既能控制关东平原,又能快速出兵朝鲜半岛,从风水上看,就是个‘进攻型布局’。”她忽然起身从里屋拿出一本线装书,封面是深蓝色布面,用日文写着《东京风水考》,扉页有一行钢笔字:“浅野治 赠松宫朱尧”,旁边还有行小字批注:“江户改东京,非为安居,实为扩张之基。”
“这是浅野先生送爷爷的书,他自己写的。”松宫芽衣翻到夹红绳书签的一页,上面画着东京地形图,用红笔标注着“江户湾”“关东平原”,旁边注着:“背山面海,看似‘藏风聚气’,实则无天然屏障,易攻难守。明治政府选这,是想逼自己‘向外走’——列岛资源少,不抢就活不下去,这是他们的底层逻辑。”她指着图上一处,语气沉了些,“你看博物馆里的大版图模型,连琉球、四国全划进去,可琉球是中国藩属国的历史,他们提都不提;四国地区直到江户时代才完全归顺,却被说成‘自古固有’,这不是篡改历史是什么?”
我想起之前在东京国立博物馆看到的场景:中央展厅的“倭国全图”模型,不仅把琉球群岛标成“本土”,还在旁边标注“历史上的大东亚共荣圈核心区”,连中国台湾、朝鲜半岛都画了淡红色阴影,下面小字写着“文化影响范围”——这份刻意的领土觊觎,和浅野治书中的“扩张逻辑”完全吻合。
“论坛上会有人说这些吗?”我问。
松宫芽衣摇头,指尖划过书页上的批注:“爷爷说,这次论坛大多是右翼学者,会把东京建都吹成‘大和民族崛起的象征’,提都不会提扩张本质。浅野先生去发言,就是想说出真相,可上次在类似论坛,他刚提到‘琉球曾是中国藩属’,就被人轰下台了。”她忽然凑近我,声音压得很低:“爷爷想见你,他说你在查战时劳工的事,手里的资料或许能和他收藏的老文献印证。论坛结束后,我们在博物馆门口见,好不好?我带你去见爷爷。”
我看着她清澈的眼睛,里面没有丝毫杂质,只有真诚与坚定——在这个充斥着右翼喧嚣的东京,她像一株在石缝里生长的竹苗,带着冲绳的温润,又藏着不卑不亢的韧劲儿。“好,论坛结束我去找你。”
离开便利屋时,雨已经停了,夜空里露出几颗疏星。我往论坛会场走,路过东京国立博物馆,特意绕到展厅门口,隔着玻璃看到里面的大版图模型:淡蓝色的列岛版图上,琉球、四国被涂成和本州一样的深绿色,旁边的解说牌写着“倭国历史领土完整示意图”。我握紧口袋里的徽章,忽然明白——倭国对“领土”的贪婪,从迁都东京那天起就没停过,篡改版图、美化侵略,不过是想把“扩张”包装成“正义”。
论坛会场里,果然如松宫芽衣所说,台上的学者正唾沫横飞:“东京建都,是天选之地!关东平原养活了三分之一的国民,江户湾连接世界,这是大和民族的幸运!我们要继承祖先的‘开拓精神’,让东京再次成为大东亚的中心!”台下有人鼓掌,有人举着“重振军国”的小旗子,我拿出录音笔悄悄记录,刚录了几句,就被旁边的男人瞪了一眼:“外国人少管我们的事!”
我没理会,继续听着。直到浅野治上台,气氛突然变了。这位五十岁左右的先生穿着深灰色中山装,头发梳理得整齐,眼神锐利,“浅野治”的名字刚出现在屏幕上,台下就有人喊“滚下去”。他却很平静,拿起话筒:“东京不是天选之地,是扩张的起点。明治天皇迁都,是为了摆脱京都的守旧势力,方便对外出兵;所谓的‘开拓精神’,不过是侵略的借口。我们的版图模型,刻意把琉球划进来,可谁还记得,1879年倭国吞并琉球时,清政府还在抗议?”
台下瞬间炸开了锅,有人扔矿泉水瓶,有人冲上台想抢话筒。松宫芽衣从后排跑过来,拉着我往外走:“快走,他们要动手了!浅野先生有保镖跟着,不用怕,我们先去博物馆门口等爷爷。”我们刚冲出会场,就看到几个穿黑色夹克的人追出来,嘴里喊着“叛徒”“卖国贼”,直到拐进博物馆旁的小巷,才算甩掉他们。
没多久,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先生拄着拐杖走来,松宫芽衣立刻迎上去:“爷爷!”老先生就是松宫朱尧,他冲我温和一笑,用流利的中文说:“曹先生,芽衣常跟我提起你,辛苦你跑这一趟。刚才浅野的发言我在外面听了,他还是这么直性子。”他指了指手里的布包,“我带了些祖上留下的文献,或许能帮你查劳工的事,我们先回茶屋细说。”
往茶屋走的路上,松宫朱尧轻声说:“浅野治的书里只写了东京的风水布局,却没提这些布局背后的人祸——明治时期,东京发展需要大量资源,就从中国、朝鲜强征劳工;二战时,麻生制铁所的劳工,很多是为了给东京的军工企业供货。这些事,浅野不敢写,怕被右翼报复,可我是中国人的后代,不能看着这些真相被埋了。”
松宫芽衣补充道:“爷爷说,浅野先生虽然敢说真话,但终究还是怕连累家人,不像爷爷,无牵无挂,只想把真相说出来。”
到了茶屋门口,松宫朱尧停下脚步,指着门楣上的盘长结:“这是祖上从南京带来的手艺,多少年了,一直没丢。里面的布局都是按明朝风水摆的,等下你进去就知道了,咱们中国人的规矩,不能忘。”我看着那两串红灯笼在风里轻轻晃,忽然觉得,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终于找到了一点熟悉的温度。
跟着松宫朱尧走进“琉球茶屋”,推开门的瞬间,仿佛闯进了另一个天地——没有日式榻榻米,而是铺着青灰色的仿古地砖,天花板挂着木质宫灯,光线柔和地落在博古架上。架上摆的不是倭国瓷器,而是几件青花缠枝纹瓷瓶,瓶身上“大明宣德年制”的款识清晰可见;最里侧的窗边设着一张红木八仙桌,桌角的铜包边被磨得发亮,一看就是有些年头的老物件。
松宫朱尧走到八仙桌旁坐下,拿起桌上的紫砂壶,笑着说:“曹先生,快坐。这壶是祖上从南京带来的,泡的是雨花茶,也是当年从南京带过去的茶种,在冲绳种了几百年,味道还没变。”松宫芽衣从里屋捧出三只白瓷盖碗,摆到桌上,指尖碰到碗沿时轻声说:“博古架的位置是‘藏风位’,八仙桌对着‘纳气口’,连地砖都是爷爷托人从福建老宅拆来的旧砖,说这样才算‘接地气’。”
我打量着四周,目光落在墙上挂的一幅字上——写着一个“朱”字,笔力遒劲,落款是“松宫朱尧”。“老先生,您这落款……”
松宫朱尧将琥珀色的茶汤注入盖碗,递到我面前,笑道:“曹先生好眼力。我祖上本姓朱,是明朝万历年间随册封使去琉球的工匠后代,明末战乱时没能回中原,就在冲绳定居了,后来为了融入当地,才改姓松宫。但家里的规矩没丢,名字里一定要带个‘朱’字——我叫朱尧,芽衣的本名其实叫朱芽,‘松宫’只是对外的姓。”他拉开八仙桌的抽屉,拿出一本线装书,泛黄的纸页上用小楷写着《朱氏家乘》,“这里面记着祖上从南京迁去琉球的事,连带过去的茶种、风水书都写得清清楚楚。”
松宫芽衣翻开《朱氏家乘》,指着其中一页:“你看,万历二十九年,祖上‘奉使琉球,携南京雨花茶种、《阳宅十书》一卷’,还记录了琉球的风水,说‘琉球列岛如散珠,无龙脉连贯,难成大业’。爷爷说,这话用来形容整个倭国,其实也合适。”
松宫朱尧端起盖碗,轻轻刮了刮浮沫,语气从容:“曹先生研究战时劳工,或许也想知道倭国的民族性为何如此极端?从风水上看,这和他们的地形脱不了干系。你看倭国的版图,整个列岛都是狭长的,边缘满是棱角,没有像中原那样的‘沃野千里’,连像样的‘龙脉’都没有——风水里说‘龙脉聚气,气聚则人安’,可倭国的龙脉是断的,气是散的,就像人没了主心骨,容易走极端。”他起身走到墙边,展开一幅倭国地形图,用红笔在上面圈画:“本州岛像条断了头的鱼,北海道是散落在北边的碎块,九州岛多火山,连土壤都是酸性的,种不出好庄稼。这样的地方,多地震、多海啸、多火山喷发,先民们为了活下去,只能拼了命地抢——抢资源、抢土地、抢生存空间,久而久之,‘欺强凌弱’就成了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您是说,这是‘天谴之地’?”我想起浅野治书中的观点,又想起右翼总把侵略归咎于“生存所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