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 年早春的深圳,南方电子家属院的玉兰花刚冒出花苞,公司大门前的公告栏就被围得水泄不通。那张 A3 纸打印的《破产清算公告》被风吹得簌簌响,红色的 “深圳市南方电子有限公司” 公章盖在 “资产冻结、员工遣散” 八个字上,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每个人心里发疼。
建军挤在人群最外层,踮着脚才能看清公告末尾的 “遣散方案”—— 工作满五年的员工,按 “N+1” 补偿,即十个月工资加一个月额外补偿,折算下来不过三万多块。他攥着刚从财务室领的补偿金银行卡,塑料卡片边缘硌得掌心发疼,耳边全是同事的抱怨声。
“干了十五年,就给四万多,打发要饭的呢!” 行政部的老刘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狠狠碾着,“早知道国企靠不住,当年就该跟朋友去开电子厂。”
“开厂?你有本钱吗?” 生产车间的老吴苦笑着,“我现在连房贷都快还不上了,老婆天天跟我吵。”
建军没说话,目光落在公告栏角落的 “家属区住房回收通知” 上 —— 他现在住的两居室是公司分配的,破产清算后要在一个月内搬离。这个消息像盆冷水,浇得他浑身发冷,连刚才的愤怒都淡了几分。
“建军。” 一只手拍在他肩上,是周老。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手里拿着个旧搪瓷杯,“我退休工资每个月还能领三千多,够活了。你不一样,才四十岁,还得养家里,可这年纪再找硬件岗,难啊。”
建军转过身,看见周老眼里的担忧,心里更沉了。“周老,我……” 他想说 “还能试试”,却没底气 —— 这几年硬件行业萎缩,年轻技术员一抓一大把,谁会要一个四十岁的 “老工程师”?
“别愁坏了身子。” 周老把搪瓷杯递到他面前,“我刚从老张那过来,他说准备去华强北摆摊修手机,‘国企出来的,除了焊芯片啥也不会,只能干这个’。你要是不嫌弃,也能去跟他搭个伴,先赚点生活费。”
建军摇摇头 —— 他不是嫌弃修手机,是放不下心里那点 “技术骄傲”。五年前他跟着周老做北斗二代模块,觉得自己做的是 “能让中国芯硬气” 的大事;现在要去街头摆摊修手机,像个没出路的手艺人,心里怎么也接受不了。
离开公司时,门口的保安正往车上搬旧设备 —— 那些他和团队调试过的定位模块、测试过的电路板,现在成了 “待拍卖的废品”。阳光照在设备上,反射出刺眼的光,他赶紧别过头,快步往公交站走。
手机突然震动,是秀兰发来的短信:“房东刚才来电话,说下个月房租涨两百,咱们要不要换个便宜点的房子?”
建军盯着短信,手指悬在键盘上半天,才回复 “先看看”。他这才想起,秀兰现在做的电话营销,每个月工资才三千多,还要给陕西老家的父母寄医药费,家里的开支早就捉襟见肘。以前有公司的住房补贴,房租压力小,现在不仅要搬离家属院,还要自己掏全额房租,日子只会更难。
公交到站时,他看见路边的小卖部正在播放新闻,电视里说 “深圳今年已有十家老国企宣布破产,传统制造业面临转型压力”。他站在原地看了会儿,直到公交车开走,才慢慢走向站台 —— 原来南方电子的倒闭,不是偶然,是时代浪潮里的必然。
回到家时,秀兰正在厨房做饭,锅里飘出青菜豆腐的香味。以前她每天都会做肉菜,自从建军工资减少后,家里的荤菜越来越少,连食用油都换成了最便宜的散装油。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 秀兰端着菜走出厨房,看见他脸色不好,赶紧问,“公司出什么事了?”
“没…… 没事。” 建军把银行卡塞进兜里,勉强笑了笑,“就是加了会儿班,以后可能要忙点。” 他没敢说破产的事,怕秀兰担心,更怕看见她失望的眼神。
晚饭时,李梦突然举着张画跑过来,纸上画着个五颜六色的芯片,旁边写着 “爸爸的芯片”。“爸爸,今天老师问你在哪上班,我说你做芯片的!老师还夸你厉害呢!”
建军捏着筷子的手突然发紧,筷子上的青菜掉在桌上。他赶紧低下头,假装捡菜,声音含糊:“嗯,爸爸以后还做芯片,等爸爸找到新工作,就给你做个会发光的芯片。”
李梦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夹了块豆腐放进他碗里:“爸爸多吃点,做芯片要有力气。”
秀兰看着父女俩,没再多问,只是默默把自己碗里的豆腐也夹给了建军。她早就察觉到不对劲 —— 最近建军回家越来越晚,话越来越少,身上的烟味也从红双喜变成了最便宜的白沙。但她没戳破,只是想多省点钱,给这个家多留点缓冲的余地。
饭后,建军说要去散步,其实是想找个地方静一静。他走到社区报栏前,借着路灯的光看上面的通知。报栏左边贴满了 “传统企业破产名单”,南方电子、深圳机床厂、蛇口电机厂…… 全是他年轻时听过的 “大厂”;右边则是一张张彩色的招聘广告,印着 “互联网企业急聘:Java 开发工程师、网页设计师、前端开发”,下面标注的薪资都在八千以上,比他在南方电子的工资还高。
新老行业的鸿沟,像一道跨不过的坎。他摸出自己的 “北斗二代项目参与证书”,证书上的烫金字体已经有些褪色,突然觉得十年的技术经验,像一张过期的旧报纸,没人愿意多看一眼。
一个年轻小伙子停在报栏前,看着互联网招聘广告,兴奋地给朋友打电话:“我跟你说,这家公司招 Java 开发,不用经验,培训三个月就能上岗,月薪还能有六千!”
建军看着小伙子的背影,心里满是羡慕。要是自己年轻十岁,或许还能从头学起;可现在四十岁了,上有老下有小,根本耗不起三个月的培训期。他想起周老说的 “去华强北修手机”,心里第一次动摇 —— 或许,放下骄傲,才能活下去。
回家的路上,他路过一家小卖部,买了包最便宜的白沙烟。点燃烟,辛辣的味道呛得他咳嗽,却让他清醒了些。他掏出手机,给老张发了条短信:“张哥,明天我跟你去华强北看看,修手机的活,我也想试试。”
没过多久,老张回复:“好!明天早上八点,华强北地铁口见,我教你怎么看故障。”
看着短信,建军心里踏实了些。虽然不是自己想做的 “中国芯”,但至少能赚点生活费,能给秀兰和李梦一个安稳的家。他掐灭烟,快步往家走 —— 不管多难,日子总要过下去,只要不放弃,总能找到出路。
走到楼下时,他看见家里的灯还亮着,秀兰正站在阳台收衣服,李梦的小身影在客厅里跑来跑去。那一刻,所有的委屈和焦虑都淡了些。他知道,这个家就是他的底气,只要家人还在,再难的坎,也能跨过去。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单元楼的门,一步步走向那个亮着灯的家。破产的寒冬虽然冷,但家里的温暖,总能让他重新鼓起勇气,面对未知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