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典前一日,天顾城醒得比往常更早。
天边才泛起鱼肚白,整座城池便已像一锅被文火慢炖的沸水,从城中心顾家族地的方向,开始向四面八方弥漫开一股压抑不住的、混杂着期待与躁动的热气。红绸与灯笼一夜之间挂满了主街两侧的屋檐,仿佛要将这延续了数百年的威严门庭,装点出几分喜庆。
城西的废弃酿酒坊内,顾清姿盘膝坐在那口黄铜发酵桶的边缘,双目紧闭。
她的世界,早已不是眼前这片破败的景象。
【秦家探听力】如一张无边无际的蛛网,以她为中心,覆盖了整座天顾城。这张网上,每一根丝线的颤动,都是一个声音,一段正在发生的故事。
她“听”到城东的铁匠铺里,王铁匠正一边捶打着烧红的铁块,一边跟婆娘抱怨顾家订的仪仗护甲催得太急,害他三天没睡好觉。
她“听”到城南的码头上,船夫们聚在一起,赌这次顾家大典的赏钱,够不够他们去春风楼喝上三天花酒。
她也“听”到顾家族地深处,那些身着华服的嫡系子弟,正意气风发地谈论着明日之后,顾家将如何因顾清雪的神骨而声威大振,甚至有人已经开始畅想,该向秦家讨要哪块地盘作为联姻的贺礼。
这些声音驳杂、琐碎,却共同勾勒出一副活生生的、名为“山雨欲来”的浮世绘。
顾清姿的神念,如同一位冷漠的君王,巡视着自己的疆域。她将那些无用的杂音屏蔽,只留下那些蕴含着价值的暗流。她听着顾山如何按照计划,将旁系的精锐子弟化整为零,伪装成贩夫走卒,悄然安插进四座城门的周边。她也听着顾远如何声泪俱下地向嫡系管事“告密”,夸大其词地描述着旁系的不满与“异动”,成功将嫡系高层的注意力,都引向了防备内部冲击的方向。
一切,都在按照她写好的剧本,有条不紊地进行。
只是,这第十种嫁接而来的能力,也带来了一些新的变化。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像一个被装填得过满的容器,十种截然不同、甚至彼此冲突的力量在她体内奔涌,维持着一种岌岌可危的平衡。那道名为“异化”的阴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她偶尔会不受控制地,从那些驳杂的声音中,嗅到名为“恐惧”、“贪婪”、“欲望”的气味。
那是属于秦七的残余,也是属于这世间所有生灵的本能。
她正在变得越来越不像“人”。
顾清姿对此并无所谓。人或非人,对她而言,唯一的区别只在于,哪一个能更好地活下去,更好地复仇。
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正准备收回那张遍布全城的“网”,一股极其细微、却又无比纯粹的气息,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庭院之中。
这股气息的出现,没有引起任何声音,没有惊动一片落叶,甚至连空气的流动都没有改变。它就像一滴水,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大海。
若非【噬眼魔感知】对这种超凡脱俗的气息有着本能的警惕,顾清姿甚至无法察觉到他的到来。
她猛地睁开双眼,瞳孔深处,赤焰熊心的狂暴与怨灵之力的阴冷一闪而过。整个人如同一张被拉满的弓,从发酵桶上一跃而下,落地无声,目光如刀,直刺向庭院的入口。
那里,空无一人。
但顾清za姿没有放松。她知道,他就在那里。
“有事?”她开口,声音清冷,打破了庭院的死寂。
一道身影,从入口处那株早已枯死的槐树的阴影里,缓缓走了出来。
玄宸依旧是一身玄衣,面容冷峻,仿佛万古不化的冰川。他只是站在那里,便让周围那股浮躁的热气,都冷却了几分。
他的目光落在顾清姿身上,停留了片刻。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流动,像是在审视一件刚刚被打磨完成、却布满裂纹的绝世凶器。
“你的气息,更乱了。”玄宸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却精准地指出了她此刻的状态。
顾清za姿没有回答。她体内的十种力量,正在因为他的出现而躁动。这不是敌意,而是一种低等生物面对高等存在时,本能的警惕与不安。
玄宸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沉默。他走到她面前,两人之间只隔着三步的距离。这个距离,对于他们这种级别的修士而言,已经近得有些危险。
他伸出手,摊开掌心。
一枚古朴的、巴掌大小的镜子,静静地躺在他的掌中。镜子非金非玉,呈一种温润的青铜色,背面雕刻着繁复而又古老的神族符文,正面则光洁如水,能清晰地倒映出顾清za姿那张清冷的面容。
“这是什么?”顾清姿问,目光却充满了审视。
“神族护心镜。”玄宸言简意赅。
“作用。”
“能替你挡一次致命的攻击。”
顾清姿的视线,从镜子上移开,落在了玄宸的脸上。她试图从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找出一些蛛丝马迹。
无事献殷勤。
她不相信这世上,有免费的午餐。尤其是在大典前夕这个敏感的时刻,这样一件足以改变战局的保命之物,其价值,不言而喻。
“条件。”她吐出两个字。
玄宸看着她,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终于泛起了一丝涟漪。那是一种混杂着无奈与……某种她看不懂的情绪。
“没有条件。”他说,“我只是来提醒你,明日的大典,可能会有你计划之外的风险。”
计划之外的风险?
是秦家请来的“那一位”?还是顾家那未曾露面的“老东西”?亦或是……别的什么?
顾清za姿的脑中,瞬间闪过无数种可能。她发现,即便自己拥有了【秦家探听力】,这张网,依旧有她无法触及的角落。
“比如?”她追问。
玄宸却摇了摇头,没有再解释。“拿着。”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像是在命令,而非商量。
顾清姿盯着他看了许久。
她很想拒绝。接受这份馈赠,意味着欠下一个人情。而玄宸的人情,恐怕是这世上最难还的东西。但她的理智告诉她,不能拒绝。
正如玄宸所说,她的计划,并非万无一失。多一张底牌,便多一分活下去的可能。
最终,她伸出手,从他掌心拿过了那枚护心镜。镜身入手冰凉,一股纯净而又磅礴的神力,顺着她的指尖,悄然渡入一丝,在她体内游走一圈,竟让她那有些躁动的十种力量,都安分了些许。
“多谢。”她低声道,将护心镜贴身收好。
玄宸见她收下,似乎松了口气。他转身便要离开。
“等等。”顾清姿叫住了他。
玄宸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你为何要帮我?”这是她一直想问的问题。从死亡森林,到顾家大典,这个神秘而又强大的男人,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她身边,给予她帮助。这不合常理。
玄宸沉默了。
夜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几片枯叶,在两人之间打着旋儿。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比夜风还要缥缈:“或许……是因为在你的身上,我看到了一个故人的影子。”
故人?
顾清姿还想再问,玄宸的身影却已经化作一道淡淡的虚影,融入了夜色,消失得无影无踪。
庭院里,再次只剩下顾清姿一人。
她站在原地,眉头微蹙。故人的影子?这算是什么答案?
她低头,手掌抚上胸口,感受着那枚护心镜传来的冰凉触感。无论玄宸的目的是什么,这件东西,都是实实在在的。
她压下心中的杂念,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到了眼前的棋盘上。
玄宸的警告,像一颗石子,在她原本平静无波的计划湖面上,激起了一圈涟漪。计划之外的风险……
她闭上眼睛,【秦家探听力】再次催动到了极致。这一次,她的目标更加明确,神念如同一根最精细的探针,越过重重院墙与禁制,小心翼翼地,刺向了顾家最核心的区域——顾清雪的居所。
那里,被一层强大的阵法笼罩,隔绝了大部分的窥探。但【秦家探听力】的玄妙之处,就在于它并非强行破阵,而是像风一样,顺着阵法最细微的缝隙,无声地渗透进去。
嘈杂的声音被过滤。
她听到了侍女们压抑的呼吸声,听到了护卫们盔甲摩擦的细微声响。
一切,似乎都很正常。
就在她准备收回探听力,认为自己多虑了的时候——
“轰!”
一声沉闷至极,却又带着毁天灭地般威能的巨响,毫无征兆地,从那座被阵法笼罩的阁楼深处,猛然炸开!
那不是普通的灵力爆炸。那是一种……更加本源,更加霸道,仿佛要将世间万物都碾为齑粉的力量!
顾清za姿的神念,在这股力量的冲击下,都险些被震散。
紧接着,她“听”到了阵法破碎的“咔嚓”声,听到了阁楼倒塌的轰鸣声,还听到了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
那惨叫,充满了痛苦与惊恐,来自一个男人。
“使者大人!使者大人您怎么了!”
一个女人的尖叫紧随其后,声音里满是慌乱与不敢置信。
是顾清雪的声音!
顾清姿的眼睛,骤然睁开,一道骇人的寒光,在眼底爆射而出。
玄宸口中的“意外”,提前一天,上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