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官,会立即着手草拟新的法令。”
“将……将上使大人的规矩,昭告天下。”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平静。
“法令,自然是要昭告天下的。”
郑成功放下了茶杯。
“但仅仅如此还不够。”
松平信纲的心猛地又提了起来。
还不够?
难道还有更严苛的要求吗?
他不敢问,只能继续跪伏在那里,等待着那最终的判决。
郑成功站起了身。
他缓步走到了大广间的窗前。
他看着窗外那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静谧的江户城。
“纸面上的法令,是冰冷的。”
“对于那些,在饥饿与贫穷中挣扎了太久的民众而言。”
“再完美的规矩,也不如一碗能填饱肚子的热饭来得真实。”
松平信纲的身体,微微一颤。
他似乎抓到了什么却又不敢确定。
“所以,”郑成功转过身,他的视线越过松平信纲的头顶,落在了那依旧跪坐在主位上如同石像般的德川家光身上。
“在新的规矩彻底深入人心之前。”
“我会留下来。”
轰!
这短短的五个字,像一道九天之上降下的惊雷。
狠狠地,劈在了大广间内每一个人的天灵盖上。
松平信纲猛地抬起了头。
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流露出了惊骇。
留下来?
这……这是什么意思?
这意味着他们将不再有任何阳奉阴违的可能。
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将被置于这位神明般的存在的注视之下。
这是何等的恐怖!
这又是何等的屈辱!
“不……不必劳烦上使大人……”
松平信纲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慌乱。
“此等推行政令之俗务交由我等便可。”
“我等定当竭尽全力,不负上使大人所托!”
“不必?”
郑成功笑了。
“松平大人,你觉得我信得过你们吗?”
松平信纲的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他张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啊。
一个刚刚才被彻底打断了脊梁的幕府。
一个上一刻还在用炮火向他宣泄着愤怒与不甘的政权。
他凭什么信得过他们?
“我留下来不是为了监视你们。”
郑成功似乎看穿了他心中所想。
“我是为了让这片土地上的人亲眼看到‘丰饶’究竟是什么样子。”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淡。
“我会亲自走遍这个国家的每一个藩地。”
“我会让这里的丰饶,在长州,在土佐,在加贺,在所有贫瘠的,需要被改变的土地上重现。”
“我会让所有的人都看到。”
“只要他们愿意放下刀剑。”
“他们就能获得足以让他们世世代代都吃饱穿暖的富足。”
松平信纲彻底呆住了。
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了品川海岸那凭空出现的金色稻田。
他想象着,当这样的神迹不再是这里和萨摩藩的特例。
而是在倭国的每一寸土地上都遍地开花时。
那将会是何等一副光景。
那将会对这个国家原有的所有秩序,造成何等毁灭性的冲击。
到那时,德川幕府的权威又将置于何地?那些以土地为根基的各地大名,又将如何自处?
一股比刚才还要强烈百倍的寒意,从他的尾椎骨直冲脑门。
他终于彻彻底底地明白了,对方根本不在乎他们会不会阳奉阴违。
因为,他要用的是一种更加彻底的釜底抽薪的方式。
他要从根源上彻底改变这个国家的信仰。他要让所有的人都不再信仰将军,不再信仰大名。
他们只会信仰那个能带给他们粮食与生命的唯一的神。
“当然,”郑成功的话锋一转,“除了种地,这个国家还有一些东西值得被更好地利用起来。”
“我听说你们的佐渡、石见都有着储量惊人的金矿与银矿。只可惜你们的开采方式太过原始,大量的金银都浪费在了那落后的冶炼技术之中。”
他的这番话让松平信纲再次愣住,话题怎么突然转到了金银矿上?
然而,有一个人却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整个人都像是被电流击中了一般。
“家主!”
郑芝豹再也按捺不住了。他那双算盘珠子般的眼睛里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芒。
他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几步就凑到了郑成功的身边,甚至都忘了此刻是在何等庄重的场合。
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兴奋而变得尖锐高亢:“家主!您是说您有办法帮他们提高那金银的产量?!”
郑成功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嗯。”
“哎呀!我的家主哎!”郑芝豹激动得一拍大腿,他那张脸上写满了狂热。
他伸出那双常年拨弄算盘的手指,开始在空气中飞快地比划着,嘴里念念有词。
“我听那些荷兰人说过,这倭国的佐渡金山一年撑死了也就产个几百贯的黄金,这还是最好的年景!要是家主您能把他们的产量翻个一番……”他的眼睛猛地睁大了,
“不不不,一番太少了!以家主您的神通,翻个十番那都是往少了说!一年几千贯的黄金啊!还有那银山,要是产量也翻个十番,那一年又是多少万两的白银?!我的天爷啊!”
他抱着自己的脑袋,只觉得有一座由纯金纯银堆砌而成的大山,正朝着他轰然砸来,让他幸福得几乎要晕过去。
“家主!”他再次抓住了郑成功的衣袖,语无伦次地说道,“您……您可不能白白地给他们增加产量啊!这等神仙技术,咱们得分成啊!不!不能是分成!”
他猛地摇了摇头:“这金山银山以后就该姓郑!他们负责挖,咱们负责收!他们要是敢有半句怨言,您,您就……”
他卡住了。因为他发现,他已经找不到任何可以威胁对方的词语了。这位神明般的家主,早已将所有的威胁都变成了现实。
松平信纲跪在一旁,听着这番赤裸裸充满了贪婪与欲望的话语,他没有感到愤怒,只感到一阵发自灵魂深处的冰冷。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位大人在赐予了他们足以养活所有人的土地与海洋之后,又用一种他们无法拒绝的方式,将这个国家最值钱的命脉也牢牢地攥在了自己的手里。
郑成功没有理会自己那已经陷入财富幻想的七叔,他只是看着那个从始至终都一言不发的德川家光。
“将军。”他缓缓开口,“我的话说完了。是选择在饥饿与封闭中抱着那可笑的荣耀腐烂消亡,还是选择打开大门,迎接一个全新的丰饶的世界。这个选择,我交给你。”
说完,他便转过身向着大广间的门外走去。
克劳斯、郑鸿逵,以及依旧在亢奋中喃喃自语的郑芝豹,也连忙跟了上去。
宽阔的大广间内,只剩下跪伏在地的松平信纲,以及那个跪坐在主位上,仿佛已经被彻底抽走了灵魂的德川家光。
许久。
德川家光那苍白的干裂的嘴唇才微微动了一下。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松平信纲却读懂了,读懂了那无声的口型。
那是两个字。
“遵……命……”
一个时代结束了,以一种最彻底、最不容置疑的方式。而一个新的时代,在一个异国神明般存在的意志下,正式拉开了它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