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劳斯的声音在回荡。
“……今、选べるか?”
这句话,每一个音节,都像是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下方每一个人的耳膜上。
山坡之上,跪倒在地的井伊直孝,身体猛地一颤。
他缓缓地,抬起头。
那双曾经充满了杀伐与权谋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了一片空洞的,被彻底抽干了所有情绪的灰白。
选择?
他还有选择吗?
一边,是忠于德川幕府,扞卫武士荣耀,然后被这尊神明,连同麾下数万大军,一同从这个世界上轻易抹去,化为花草的养分。
另一边,是抛弃自己半生建立的一切,背叛自己的主君,向一个来历不明的异国神只,献上自己的忠诚与膝盖,以换取那虚无缥缈的“富足”。
这根本不是选择。
这是羞辱。
是一种将他引以为傲的一切,都踩在脚下,再扔给他一根骨头,问他要不要吃的,极致的羞辱。
鲲首之上,郑芝豹看着下方那个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身影,急得抓耳挠腮。
“他怎么还不说话?哑巴了?”他压低了声音,对着身旁的郑鸿逵嘀咕,
“家主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点头哈腰不就完事了吗?磨磨蹭蹭的,难道还想讨价还价不成?”
郑鸿逵没有理他。
他的视线,死死锁定着井伊直孝。
作为宿将,他能感觉到,下方那个男人身上,正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却比任何战争都要惨烈的交锋。
那是信念与现实的碰撞,是尊严与生存的撕扯。
“家主这一手,太狠了。”郑鸿逵低声自语,
“杀人,不过头点地。可现在,家主是要让他亲手,把自己那颗武士的心,给活活剐了。”
郑芝豹听得一知半解,但还是忍不住插嘴:“什么心不心的,活下来才是硬道理!他要是真有骨气,刚才就不该跪下第二次!”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从下方那片被绿色植被覆盖的,狼藉的城镇之中,忽然冲出了一个身影。
那人同样穿着武士的铠甲,只是早已破烂不堪,浑身浴血,一条胳膊软软地垂着,显然是受了重伤。
他从一片废墟中连滚带爬地冲出,身后跟着十几个同样狼狈的武士。
他一眼就看到了山坡上那支陷入死寂的幕府大军,也看到了天空中那尊神只般的巨兽。
他的脸上,先是闪过一丝绝望,随即,又被一种抓住救命稻草般的狂喜所取代。
他认得那面三叶葵的旗帜,也认得井伊直孝那身标志性的鹿角头盔。
但他更清楚,此刻,真正能决定这片土地命运的,不是那个已经跪倒在地的幕府将军,而是天空中的那个存在。
“噗通!”
那名武士毫不犹豫,隔着遥远的距离,朝着天空的方向,重重跪倒在地。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仰天嘶吼,声音因为激动和伤痛而嘶哑变形。
“天上的神明啊!请您看一看!我们才是萨摩真正的主人!”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咆哮,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鲲首之上,郑芝豹探着脑袋,好奇地张望:“这又是谁?唱大戏呢?还一个接一个地出场?”
克劳斯听到那熟悉的倭语,下意识地翻译。
“大人!他说……他说他们才是萨摩的主人!”
那名武士身后的亲信,见主君跪倒,也纷纷跟着跪下,一个个扯着嗓子,向着天空哭嚎。
“请神明大人为我们做主啊!”
“井伊直孝这个奸贼!是他挑起了我们的内乱!是他屠戮我们的领民!”
“我们岛津忠朗,愿意献上整个萨摩藩!只求神明大人出手,诛杀国贼,还我岛津家一个公道!”
岛津忠朗!
分家的家主!
克劳斯听着下方那一声声血泪交织的控诉,只觉得头皮发麻。
他一边翻译,一边在心里哀嚎。
完了,这下彻底乱了。
一边是幕府的征讨大将,一边是本地的叛乱之主。
两边都跪在了这位异国神明的面前,争着抢着要献上忠诚。
这叫什么事啊!
郑芝豹听完克劳斯的翻译,眼睛瞬间就亮了。
“哎哟!还有这种好事?”他一拍大腿,兴奋地对郑成功说,
“家主!您听见没有!那个叫什么忠朗的,愿意把整个萨摩藩都送给咱们!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啊!咱们还跟那个井伊直孝废什么话?直接答应他不就完了!”
郑鸿逵的眉头,却皱得更深了。
“七弟,你糊涂!”他低声呵斥道,“这个岛津忠朗,刚刚还在跟本家打得你死我活,此刻见风使舵,卖主求荣,此等反复无常的小人,如何能信?”
“怎么不能信?”郑芝豹不服气地反驳,
“他现在就是一条没了主人的狗,咱们只要给他一根骨头,他就能给咱们看家护院!总比那个井伊…井伊什么来着,那家伙是幕府的鹰犬,骨子里就跟咱们不是一条心!”
“家主,末将以为,不可轻信此人。”郑鸿逵转向郑成功,沉声进言,
“我们此行的目的,是播下种子,而不是引火烧身。若我们此刻接纳了岛津忠朗,便等同于直接与德川幕府为敌,后患无穷。”
“四哥你就是胆子小!”
“这不是胆子大小的问题!这是战略!”
两人再次争执起来。
然而,郑成功却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他们的争论,也没有听到下方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求。
他的视线,从始至终,都未曾离开过山坡上那个跪着的身影。
井伊直孝。
他看着那个原本已经万念俱灰的男人,在听到岛津忠朗的嘶吼后,身体再次绷紧,那双空洞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丝混杂着屈辱与愤怒的火苗。
郑成功笑了。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下方所有的嘈杂。
“克劳斯。”
“在!在!大人!”
“告诉下面那个,自称是萨摩主人的人。”
郑成功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仿佛能将人冻结的,绝对的漠然。
“我,没有在问他。”
短短的一句话,让整个鲲首,瞬间安静了下来。
郑芝豹和郑鸿逵的争论,戛然而止。
他们都愣愣地看着郑成功,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克劳斯更是浑身一僵,他张了张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没有……在问他?
这是何等的……傲慢?
不,这已经不是傲慢了。
这是无视。
是将一个刚刚献上了整个藩国的领主,连同他那份沉甸甸的忠诚,都视作路边尘土的,绝对的无视。
“大……大人……”
克劳斯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您……您的意思是……”
“照我说的,翻译。”
郑成功的口吻不容置喙。
克劳斯一个激灵,他再也不敢有任何迟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这句简短,却充满了无上威严的话,朝着下方,嘶吼了出去。
“……侬は、そやつに闻いてはおらぬ!”
我,没有在问他!
声音,在山谷间回荡。
城镇废墟前,跪在地上的岛津忠朗,那张因为狂喜而扭曲的脸,瞬间僵住了。
他身后的那些武士,也停止了哭嚎。
所有人都仰着头,茫然地看着天空。
他们听到了那句话。
但他们,无法理解那句话。
什么叫……没有在问他?
我们已经献上了整个萨摩!我们已经献上了我们的全部!
您为什么……不问我们?
山坡之上。
井伊直孝的身体,剧烈地一晃。
他缓缓地,抬起头,看向天空那个身影。
他看到,那个异国的神明,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下方的岛津忠朗。
他的视线,依旧,落在他自己的身上。
那一刻,井伊直孝忽然明白了。
对方,根本不在乎谁是萨摩的主人。
对方,也根本不在乎什么岛津家,什么德川幕府。
在他的眼中,自己,和那个摇尾乞怜的岛津忠朗,没有任何区别。
都是……蝼蚁。
他之所以问自己,不是因为自己更重要。
只是因为,自己,是第一个跪在他面前的,那只比较碍眼的蝼蚁罢了。
“噗——”
一口鲜血,从井伊直孝的口中,猛地喷出,洒在他身前那片刚刚长出的,青翠的草地上。
他那颗属于幕府上将,属于顶尖武士的,高傲的心,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
最后的,一点点不甘,一点点挣扎,都在对方那绝对无视的姿态面前,化为了齑粉。
原来,自己连作为一个对手的资格,都没有。
原来,从头到尾,都只是一场,神明对凡人的,戏耍。
“哈哈……哈哈哈哈……”
井伊直孝忽然笑了起来。
那笑声,干涩,沙哑,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自嘲。
他笑着,笑着,眼泪却流了下来。
他缓缓地,放下了那只捂着胸口的手。
然后,在那数万名士兵,在那位叛乱领主,在鲲首之上所有人的注视下。
他,第三次,跪了下去。
这一次,他没有丝毫的犹豫。
他将自己的身体,完全地,匍匐在地。
将自己的额头,那顶着鹿角头盔的,象征着荣耀与地位的额头,重重地,深深地,埋进了身前那片混合着泥土与青草的,屈辱的地面里。
一个微弱的,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的,嘶哑的音节,从他的嘴里,艰难地,吐了出来。
“……はい。”
是。
鲲首之上。
郑芝豹看着下方那个彻底匍匐在地的身影,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头顶。
他终于明白,家主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了。
那不是金银,不是土地,甚至不是胜利。
那是一种,让敌人从灵魂深处,都彻底放弃抵抗的,绝对的,支配。
克劳斯听到了那个微弱的回答,他颤抖着,将这个字,翻译给了郑成功。
“大人……他……他同意了。”
郑成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这一切,本就理所当然。
他收回了目光,不再去看下方那个已经彻底失去价值的身影。
他的视线,转向了远方的海岸线。
他缓缓抬起手,朝着那个方向,轻轻一挥。
在所有人惊骇的注视下。
一株通体绿色,足有六余米高,如同水中巨塔般的奇异植物,破开了海面。
它的顶端,是一颗巨大的,布满了狰狞孔洞的莲蓬。
那莲蓬缓缓转动,将它那无数个黑洞洞的“眼睛”,对准了萨摩藩的海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