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毕,洪承畴缓缓直起身,那张清瘦的脸上,所有的情绪都已收敛,重新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
“郑行者,请坐。”
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但称呼的改变,已说明了一切。
郑成功亦坦然落座,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之间的对话,才真正开始。
“本督先说。”
洪承畴没有给郑成功开口的机会,他像是要将方才那番冲击带来的思绪彻底理顺,主动占据了话语权。
他的目光,落回那副巨大的舆图之上。
“盛京已定,满洲八旗的旧制被我尽数废除。顽固者,化为草木,以为后来者戒。顺从者,计口授田,令其自食其力。”
“盛京周边,辽东千里沃野,如今已尽是我汉家百姓的田庄。我以丰饶之力催生良种,再颁布《辽东均田令》,三年免税,如今的辽东,仓廪丰实,民心归附。”
郑成功静静地听着,这些与他在东宁所行的“分地流民”之策,有异曲同工之妙。
“辽东以北,是蒙古诸部。”
洪承畴的手指,在舆图上缓缓划过一片广袤的区域。
“皇太极死后,蒙古人本就离心离德。我率玄鹿北上,踏过科尔沁草原,枯草复绿,死水复生。在绝对的神迹面前,所有的野心都不值一提。”
“我废其贵族特权,收其牧场,推行‘定畜轮牧’之法,再以丰饶之力,为他们改造了草场。”
“如今,从科尔沁到察哈尔,所有蒙古部落,皆已奉我为主,称我为‘长生天的使者’。”
“他们的牛羊,是我治下最稳定的肉食来源。他们的骑兵,是我手中最锋利的刀。”
郑成功的心中,微微一动。
这位洪总督,果然是将“胡萝卜加大棒”的帝王之术,运用到了极致。
“再往北,是黑龙江流域,是那些茹毛饮血的野人女真。”
洪承畴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冰冷的铁血意味。
“对于他们,道理是讲不通的。”
“凡有不服者,我已降下天雷,将其部落营寨,连同他们的萨满祭坛,一并轰为焦土。”
“雷霆之后,再施以恩惠。治愈他们的伤病,赐予他们无需渔猎便可果腹的嘉实。”
“如今,黑龙江两岸,所有部族皆已臣服。他们为我采伐林木,猎取毛皮,挖掘山参。”
“那些过去的不毛之地,如今,已是我北疆行辕治下,最重要的一片原料产地。”
洪承畴一口气说完,端起桌上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他没有炫耀,只是在陈述。
陈述他是如何用手中的力量,将一片混乱、贫瘠、充满敌意的土地,打造成一个井然有序,生产力高效,且完全臣服于自己的,稳固的北方帝国。
“总督大人的手段,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郑成功由衷地赞叹道。
“以战养战,以夷制夷。将所有的潜在威胁,都变成了您这架战争机器的燃料。高明。”
洪承畴放下了茶盏。
“这,便是本督的道。”
“稳固根基,消除内患,将所有力量拧成一股绳。然后,一致对外。”
他的目光,穿过舆图,望向了更北方的,一片空白的区域。
“黑龙江再往北,便是罗刹人的地盘了。”
他的声音,变得幽远而冰冷。
“据抓获的哥萨克探子所言,那是一个与大明截然不同的国度。他们同样贪婪。”
“本督的下一步,便是要继续北上。”
“去见一见那位沙皇,让他明白,谁才是这片大陆,真正的主人。”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本督要将这北疆之锚,一直下到那冰封的北海之滨!”
话音落下,一股无形的,冰冷的杀伐之气,瞬间充斥了整个大堂。
郑成功能感觉到,这位洪总督,并非只是说说而已。
他那颗属于封疆大吏的心,永远将“边患”放在第一位。
如今他手握神力,便要将所有可能的威胁,都扼杀在摇篮之中。
“总督大人雄心,在下佩服。”
郑成功微微颔首。
“那么,郑行者呢?”
洪承畴将目光转回,重新落在了郑成功身上。
“你的东海,如今又是一番什么景象?”
郑成功平静地回答。
“荷兰人经营数十年的热兰遮城,已被我攻破。城中所有武装,尽数解除。负隅顽抗者,已为溟鲲所噬。”
“我以丰饶之力,净化了汉人劳工聚居的污泥巷,赐下神树与甘泉,解其病痛,收其民心。”
“又在城外盐碱之地,凭空造出一片方圆十里的‘海上牧场’,鱼虾取之不尽,彻底解决了东宁全岛的粮食问题。”
“如今,东宁岛上,汉民归心,荷兰降兵中的工匠技师,也已为我所用,教授技艺,以换取优待。一个全新的,以我郑家为核心的海上基地,已然成型。”
洪承畴静静地听着。
郑成功的描述很简单,但他能听出其中的不易。
攻心为上,这与他的手段,有共通之处。
“很好。”
洪承畴点了点头。
“那你此行北上,前往倭国,又打算如何行事?”
“倭国闭关锁国,民风悍勇。德川幕府对地方大名的掌控,远胜从前的丰臣秀吉。你若想打开他们的国门,恐怕不易。”
“总督大人说的是。”
郑成功坦然承认。
“所以我此行,非为征伐,而是‘访问’。”
“我本打算先去朝鲜。但如今总督大人已在此地,倒是省了我一番手脚。”
“接下来,我将东渡日本,面见德川幕府的将军。”
“我会让他们看到,什么是丰饶之道。我会让他们明白,财富,不是靠闭关锁国守出来的,而是靠交流与贸易,创造出来的。”
“我会向他们展示神迹,赐予他们灵药,治愈他们无法治愈的顽疾。”
“然后,我会告诉他们,只要他们愿意开放港口,接受我的新秩序,遵守我的航道规则,他们便能得到源源不断的财富与食物。”
“反之……”
郑成功的声音顿了顿。
“我的溟鲲,也能掀起足以吞噬一切的海啸。”
洪承畴的眼角,几不可察地跳动了一下。
他明白了。
郑成功的手段,看似温和,实则比他的雷霆之威,更加霸道。
他给出的,是一个无法拒绝的选择。
要么,跪着把钱挣了。
要么,站着被大海吞噬。
“你的胃口,比本督想的,还要大。”
洪承畴缓缓说道。
“你想要的,不只是一条商路。你想要的,是整个东亚海域的,贸易制定权与秩序主导权。”
“总督大人谬赞。”
郑成功微微一笑。
大堂内,再次陷入了沉寂。
两个手握神力的男人,在这一刻,彻底看清了对方的道路。
一个,要打造一个稳固如山的陆上帝国。
一个,要建立一个连通世界的海洋王朝。
“本督的北疆,物产虽丰,但终究是苦寒之地。”
许久,洪承畴再次开口,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一丝商议的意味。
“丰饶之力可催生五谷,可改造草场,却难以凭空变幻出江南的锦绣,烧制出景德镇的官窑。”
“这些,是能彰显文明,安抚人心的器物。本督治下,亦需要这些。”
郑成功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总督大人所言极是。我此行前来,亦有此意。”
“从江南的丝绸,到景德镇的瓷器。从佛山的精铁,到湖广的茶叶。只要是大明有的,我的船队,三月之内,便可运抵您在辽东的任何一个港口。”
洪承畴的眼睛,亮了一下。
“价格?”
“总督大人治下,想必不缺北地的特产吧?”
郑成功笑着反问。
“东珠,人参,貂皮,乃至蒙古的战马,高丽的棉纸。这些,在南洋,在西洋,可都是能换来黄金的硬通货。”
洪承畴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真正的笑意。
虽然很淡,却如冰雪初融。
“以货易货。”
他吐出四个字。
“正是。”
郑成功点头。
“我以海运之便,为您提供南方的珍品,助您安抚北疆。”
“您以北地之产,为我的贸易航线,提供独一无二的货源。”
“我们之间,无需金银,只需一张账单。”
“每年结算一次。多退少补。”
洪承畴看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眸中,闪烁着精明的光。
“账,谁来记?”
“自然是,由我手下最精于算计的七叔,与总督大人麾下最清廉的账房,共同来记。”
郑成功回答得滴水不漏。
“好。”
洪承畴干脆利落地答应了。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简单的四个字,便定下了一个足以改变世界格局的盟约。
“咚咚咚。”
大堂的门,被轻轻敲响。
侍卫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沉稳而恭敬。
“总督大人,郑公子,午时已到。是否传膳?”
洪承畴与郑成功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笑意。
“进来吧。”
洪承畴开口道。
大门被推开,阳光重新涌入。
郑鸿逵与郑芝豹快步走了进来,他们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了自家家主和洪承畴的脸上。
当看到两人之间那明显缓和了许多的气氛时,都齐齐松了一口气。
“家主!”
郑芝豹搓着手,迫不及待地凑了上来,他的眼睛闪闪发光。
“谈得如何?咱们的生意……”
“七叔。”
郑成功打断了他。
“从今往后,我们与洪总督,不是生意伙伴。”
郑芝豹一愣。
“那是……”
“是盟友。”
郑成功淡淡地说道。
郑芝豹的脑子转了半天,才品出这两个字的份量,脸上的喜色,顿时比刚才浓烈了十倍。
盟友!
那可比生意伙伴,要牢靠多了!
“洪总督。”
郑芝豹立刻换上了一副无比热情的笑脸,对着洪承畴拱了拱手。
“既然是盟友了,那您这北地的特产……嘿嘿,比如那千年的人参,上好的东珠,还有那没一点杂色的紫貂皮,可得给咱们留点独家货源啊!”
洪承畴看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郑七当家放心。”
“只要郑行者承诺的南方珍品能如期运抵,本督库房里的东西,随你挑。”
“哎哟!总督大人爽快!”
郑芝豹一听,眼睛都快变成元宝的形状了。
“您放心!别说丝绸瓷器,您就是要天上的月亮,我们家主也能给您捞上来!”
他这番插科打诨,让大堂内那股因宏大战略而带来的凝重气氛,顿时轻松了不少。
郑鸿逵与周安,也相互对视了一眼。
他们没有说话,只是不约而同地,对着对方,微微点了点头。
那是最直接的致意。
他们知道,从今天起,他们将为了同一个目标,并肩作战。
“传令下去。”
洪承畴对着侍卫吩咐道。
“今日,以最高规格,款待东海来的贵客。”
“是!”
侍卫躬身领命,转身大步离去。
洪承畴重新看向郑成功,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郑行者,请。”
“洪督师,请。”
两人并肩,走出了大堂。
阳光,洒在他们身上。
一个,将目光投向了冰封的北方大陆。
一个,将目光望向了浩瀚的东方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