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丈,歇着呢?”
金敏俊看到田埂上坐着一个正在编草鞋的老农,笑着上前打了个招呼。
老农抬起头,看到金敏俊,黝黑的脸上立刻绽开了菊花般的笑容。
“哎哟,是金大人啊!今天不忙吗?”
“带几位天朝来的贵客,四处看看。”
金敏俊说着,指向郑成功一行人。
老农连忙站起身,有些拘谨地搓了搓手,对着他们憨厚地点了点头。
郑芝豹的目光,落在了老农脚边的一个瓦罐上。
瓦罐里,是清澈的井水,水面上还飘着几片不知名的绿叶。
“老丈,这大热天的,就喝这个解渴?”
郑芝豹下意识地问道。
老农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贵客有所不知。这可不是寻常的水。”
他宝贝似的捧起瓦罐,递了过来。
“这是从村里‘沐恩井’里打来的神水,泡上几片嘉实木的叶子,喝上一口,浑身的乏累都没了!比喝什么参汤都管用!”
郑芝豹半信半疑地接过来,闻了闻,一股清新的草木香气扑鼻而来。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敢喝。
郑成功却走了过来,从他手里接过瓦罐,仰头喝了一大口。
清甜的液体滑入喉咙,一股温润的生机,瞬间在四肢百骸间散开。
虽然远不及他自己拥有的力量精纯,但其中,确实蕴含着一丝同源的丰饶之力。
“家主!”
郑鸿逵和郑芝豹都吃了一惊。
郑成功将瓦罐还给老农,对着他点了点头。
“好水。”
老农见他喝了,脸上的笑容更真挚了。
“贵客也是有福之人啊!”
郑芝豹看着郑成功没什么异样,心里那点商人特有的好奇心又冒了出来。
“老丈,听你这意思,你们以前的日子,过得不怎么样?”
提到“以前”,老农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代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回想起来依旧会颤抖的恐惧。
他的眼神变得浑浊,声音也沙哑了。
“不怎么样?呵呵……”
他发出一声干涩的苦笑。
“贵客是没见过。那时候,这地,是两班老爷们的。咱们就是给他们种地的奴才。”
“一年到头,累死累活,打下来的粮食,自己能留下一成就不错了。剩下的,全要上交。”
“苛捐杂税,多得像牛毛。今天收个‘人头税’,明天收个‘落地税’,连家里养只鸡,都他娘的要交税!”
他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一到冬天,那才叫要命。家里没吃的,孩子饿得哇哇哭,只能拿雪水混着草根煮了,哄着喝下去。不知道多少人,就那么活活饿死、冻死在屋里……”
他的眼眶红了,浑浊的泪水在里面打着转。
“那时候,人命,比草都贱。”
这番话,让郑芝豹脸上的轻浮之色,彻底消失了。
他出身富贵,虽然也知道民间疾苦,但从未如此直观地,听到一个底层老农,用如此朴实又如此血淋淋的语言,来描述那种绝望。
连跟在后面的克劳斯,都听得心头发寒。
他虽然是荷兰人,但也听得懂这些简单的汉语。
他忽然觉得,自己过去在热兰遮城抱怨食物单调、娱乐太少的生活,是何等的可笑。
“那后来呢?”
郑成功轻声问道。
“后来?”
老农的眼睛里,瞬间重新燃起了光芒,那种光,是足以驱散一切黑暗的,希望之火。
“后来,洪总督来了!”
“他带着天朝的天兵,把那些骑在咱们头上的两班老爷,还有那些贪官污吏,全都抓了起来!该杀的杀,该关的关!”
“然后,他把土地分给了我们!告诉我们,地是咱们自己的了!只要交一成税,剩下的,都是自己的!”
“他还给我们发了神种!就是您看到的这些庄稼!那玩意儿,种下去,泼点水,自己就疯长!一亩地打的粮食,比过去三亩地都多!”
“他还派人教我们修水渠,建学堂,让娃儿们都能去念书,识字,学算术!还建了‘丰饶祠’,说不用拜天拜地,只要心里记着‘无私、利他、普惠’这六个字,好好过日子,就是对老天爷最大的敬重!”
老农越说越激动,他指着自己的胸口,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贵客,您知道吗?我活了六十年,今年,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吃饱了饭,还存下了过冬的余粮!”
“我做梦都不敢想,这世上,还有这样的好日子!”
说完,他竟是“扑通”一声,朝着北方,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洪总督,就是我们济州百姓的再生父母!是活菩萨啊!”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郑芝豹呆立当场,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已经彻底成了一团浆糊。
郑鸿逵的拳头,在袖子里死死攥紧,骨节发白。
克劳斯的脸上,写满了无法理解的震撼。
只有郑成功,依旧平静地站着。
他看着那个跪在地上,用最质朴的方式表达着感恩的老农,又抬头看向远方。
他仿佛能看到,一个身穿大明官袍,面容清瘦,眼神却锐利如鹰的中年人,正坐在一张堆满了卷宗的书案后。
他用他最熟悉的方式,用一道道政令,一个个规划,将丰饶的伟力,编织成了一张覆盖了整个朝鲜半岛的,细密而坚韧的大网。
这张网,无形。
却,无人能破。
继续前行,一座整洁的村庄出现在眼前。
与大明内地许多村庄的杂乱不同,这里的房屋规划得整整齐齐,一条条青石板铺就的小路,将每家每户连接起来。
村口,是一座新盖的学堂,里面传来孩子们琅琅的读书声。
“……九九八十一,一亩等于六十弓……”
不是《三字经》,不是《千字文》。
是算术,是度量衡。
是最实用的知识。
村子的另一头,是一座“丰饶互助社”,门口挂着木牌,上面写着“收购山货、渔获,出售农具、布匹”。
几名村民正在排队,将自己采摘的草药和晾晒的鱼干,交给社里的管事,换取一种印着稻穗图案的“工分票”。
然后,他们拿着工分票,到隔壁的柜台,换取铁锅、锄头,或是几尺崭新的棉布。
郑芝豹看着这一幕,眼睛都红了。
“他……他把生意都给垄断了!”
他失声叫道。
这哪里是什么互助社,这分明就是官办的商行!
从生产到收购,再到销售,形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
所有的利润,最终都流向了官府!
“高!实在是高!”
郑芝豹的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他终于找到了自己能理解的逻辑。
这位洪总督,不是不做生意,而是做天下最大的生意!
他用一成的低税,换取了百姓的绝对拥戴和生产积极性。
然后,再通过这个“互助社”,将百姓手中多余的财富,以一种温和的方式,重新收归官府。
这手段,比他大哥郑芝龙那种简单粗暴的抽成和垄断,高明了何止百倍!
郑鸿逵的眉头,却皱得更深了。
他看到的,不是利润。
而是控制。
一种深入到社会最末梢的,绝对的控制。
从思想(丰饶祠),到民生(均田令),再到经济(互助社)。
这位洪总督,正在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将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都牢牢地绑在他的战车上。
太可怕了。
克劳斯跟在后面,他已经完全麻木了。
眼前的一切,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
无论是东印度公司,还是欧洲的任何一个王国,都从未有过如此高效、如此深入基层的治理模式。
这是一种全新的,他无法理解的文明形态。
穿过村庄,前方的景象豁然开朗。
一座规模宏大的营地,出现在众人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