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督府的一间静室里,光线明亮。
郑芝豹领着七名高鼻深目的荷兰人走了进来,他们身上还穿着原来的衣服,只是洗得干净,脸上刮去了胡须,显得有些不习惯。
七个人都低着头,脚步拘谨,努力掩饰着身体的微颤。
“家主,这几个就是范德兰挑出来的,都懂倭语,其中三个还会说朝鲜官话。”
郑芝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邀功的轻快。
郑成功坐在书桌后,没有抬头。
他正在仔细擦拭着一柄短剑。
他的动作不快,却有一种专注的韵律,让静室里的空气都跟着沉淀下来。
荷兰人们不敢出声,只能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着这位东方神明在人间的代行者。
“抬起头来。”
郑成功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
七人身体一僵,迟疑着,缓缓抬起了头。
为首的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名叫克劳斯,曾经是东印度公司的一名高级文书,负责整理亚洲各地的贸易情报。
他的眼神里,恐惧与好奇交织。
“你们的名字,还有,来东方多久了?”
郑成功依旧没有看他们,只是换了个角度,继续擦拭剑柄。
“我……我叫克劳斯,尊敬的大人。”
克劳斯咽了口唾沫,强迫自己用还算流利的汉语回答。
“我在巴达维亚工作了五年,在热兰遮城三年,负责记录与大明、倭国、朝鲜的贸易文书。”
他身后的六人也结结巴巴地报上了自己的名字与履历。
“很好。”
郑成功终于放下了短剑,抬眼看向他们。
他的目光清澈而深邃,不带任何压迫感,却让克劳斯感觉自己从里到外都被看透了。
“家主,您看……”
郑芝豹搓着手,想要说些什么。
郑成功抬手,制止了他。
“我需要你们做我的翻译。”
他看着克劳斯,直接了当地说。
“我们要去访问两个国家。”
克劳斯的心猛地一跳,他小心翼翼地问。
“大人,请问……是去哪里?”
“朝鲜,然后是倭国。”
克劳斯身后的一个年轻荷兰人,听到“倭国”这个词,腿一软,差点跪下去。
倭国闭关锁国,对外人极其排斥,尤其是对他们这些西洋人。
郑芝豹在一旁哼了一声。
“怕什么?我们家主是去给他们送一场天大的富贵,你们只需要把好消息告诉他们就行了。”
“富贵?”
克劳斯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他鼓起勇气,再次问道。
“大人,恕我冒昧……是怎样的富贵?是……是像在东宁这样吗?”
他问出这句话时,脑海里浮现出那片凭空生出的海上渔场,那能让人百病全消的奇异果实。
郑成功看着他,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一丝赞许。
“你很聪明。”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换了个问题。
“你觉得,秩序是什么?”
这个问题,让克劳斯和郑芝豹都愣住了。
克劳斯的大脑飞速运转,他试图理解这个词背后的深意。
“秩序……是法律,是契约,是总督的命令,是……是保证商船可以安全航行的规则。”
“你说对了一半。”
郑成功站起身,走到窗边,看向外面已经彻底恢复生机的东宁港。
“你们的秩序,建立在船坚炮利之上,靠的是恐惧。”
“而我的秩序,将建立在信赖之上。”
他转过身,重新看向克劳斯。
“我要去告诉他们,有一种新的活法。不用再担心饥荒,不用再害怕海盗,只要遵循丰饶的秩序,大海便会回馈一切。”
“而你们的任务,就是把我的话,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达给他们。”
郑成功顿了顿,声音变得异常清晰。
“这是一次选择的机会。和彼得·奴易兹当初在城墙上得到的选择,是一样的。”
冰冷的寒意,顺着克劳斯的脊椎一路爬上后脑。
他瞬间明白了。
这不是访问。
这是一场最后通牒。
用“恩赐”包装起来的,不容拒绝的最后通牒。
“我们……”
克劳斯的声音有些干涩。
“我们能得到什么?”
郑芝豹在旁边听得不耐烦了,刚要开口呵斥。
郑成功却抢先说道。
“你们会得到一个体面的身份,丰厚的报酬,以及在这个新秩序里,一席之地。”
“你们将不再是俘虏,而是丰饶之道的见证者与传播者。”
“当然,你们也可以拒绝。”
他的语气依旧平淡。
“那你们的语言,也就失去了价值。”
克劳斯的心脏狂跳起来。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他身上没有彼得·奴易兹的暴虐,没有商人的贪婪,也没有将军的嗜血。
他像一个布道的圣徒,只是他宣扬的,是一种可以创造现实的福音。
而违逆这福音的下场,他们已经在热兰遮城亲眼见证过了。
“我……我愿意为您效劳,尊敬的大人。”
克劳斯深深地弯下腰,用尽全身的力气,表达自己的顺从。
他身后的六人,也如梦初醒,连忙跟着跪伏在地。
“我不需要你们的膝盖。”
郑成功回到书桌后坐下。
“我需要的是你们的头脑和忠诚。”
“去吧,好好准备。两天后,我们出发。”
……
两日后,晨光熹微。
东宁港的码头上,三艘经过改装的福船静静停泊。
船身被漆成了深邃的墨绿色,船帆上,用金线绣着一个丰饶的徽记——那是稻穗交织的图案。
一百名精锐的亲兵,身着崭新的明光铠,沉默地立在甲板上。
他们不是去打仗的。
他们是仪仗。
是神威的具象化。
郑成功一袭玄色长袍,腰间佩着那柄短剑,登上了旗舰。
郑鸿逵与郑芝豹紧随其后。
克劳斯等七名荷兰人,也换上了大明款式的丝绸衣衫,恭敬地站在船尾。
“家主。”
郑鸿逵走到郑成功身边,压低声音。
“一切准备就绪。”
郑成功点了点头,目光越过码头,看向远方。
他能看到,这座岛屿上,无数汉民正在新开垦的田地里劳作,脸上的麻木早已被希望所取代。
这是他亲手播下的第一颗种子。
现在,他要去更远的地方,开辟新的苗圃。
“出发。”
他轻轻吐出两个字。
没有号角,没有战鼓。
旗舰前方的海面,无声地分开。
庞大的,如同青色山峦般的丰饶溟鲲,缓缓浮出水面。
它发出一声悠长而温和的低吟。
三艘福船开始以一种超乎常理的速度,平稳地向前游行。
舰队的目标,不是南方,而是北方。
第一站,朝鲜。
航行是枯燥的,但对于船上的每一个人来说,都充满了新奇。
郑芝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船舱里,抱着他的算盘,嘴里念念有词。
他不再计算香料和丝绸的利润。
他在计算,一颗水玉籽,能从一个濒死的君王手里,换来多少座港口,多少条航线的永久通行权。
他越算,脸上的红光就越盛,看向郑成功的眼神,就越发狂热。
郑鸿逵则站在船头,一遍又一遍地感受着舰队的速度,估算着航程。
他发现,在这种神力的加持下,所谓的“后勤”与“补给线”,已经成了一个笑话。
这种感觉,让他这个宿将,既感到一丝失落,又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战栗与兴奋。
而郑成功,大部分时间都独自待在船首,或是静坐,或是凭栏远眺。
他能感觉到,体内的丰饶之力越来越强,与溟鲲,与这片广阔的天地,正在建立一种越来越深的联系。
他正在从一个力量的“使用者”,慢慢变成一个与力量“共鸣”的存在。
这种感觉很奇妙。
他依旧是郑森,依旧记得父亲的背影,依旧会思考家国的未来。
但他的视角,却在不知不觉中,被抬得越来越高。
高到足以俯瞰整个海疆,将无数国度与民族,都看作是棋盘上的落子之处。
他知道,这是一种责任。
一种被赋予了改天换地之力后,承担起的,重塑世界的责任。
几日后。
“前方见陆地!”
了望手的声音从高高的桅杆上传来。
船舱里的郑芝豹立刻丢下算盘,冲了出来,手里还举着一具荷兰人进贡的单筒望远镜。
“总算是到了!这穷乡僻壤,可别耽误咱们去倭国发财!”
他一边嘟囔着,一边将望远镜凑到眼前。
下一刻,他脸上的表情僵住了。
“嗯?”
他揉了揉眼睛,再次看去。
“这……不对劲啊。”
郑鸿逵也走了过来,从他手里接过望远镜。
“怎么了?”
“四叔,您自己看。”
郑芝豹的声音里充满了困惑。
“这跟咱们得到的情报,完全不一样!”
郑鸿逵将望远镜举到眼前,目光一凝。
在他的视野里,远方的海岸线清晰可见。
没有想象中的荒芜与破败。
映入眼帘的,是大片大片连绵不绝的,翠绿色的田野。
田地被规划得整整齐齐,阡陌交通,沟渠纵横。
靠近海岸的村庄,屋舍俨然,许多房顶都铺着崭新的瓦片。
海边的沙滩上,数十艘渔船正在修补、晾晒渔网,船上堆满了渔获,引来海鸟盘旋。
更远处,甚至有一座新建的木制码头,虽然不大,但结构坚固,明显是新近完工。
码头周围,人来人往,一片忙碌兴旺的景象。
“这……”
郑鸿逵放下了望远镜,脸上的神情变得异常严肃。
“这绝不是一个贫弱之国该有的景象。”
他沉声说道。
“他们的百姓,看起来衣食无忧,精神饱满。这样的地方,民心稳固,兵源也必定强壮。”
郑芝豹凑了过来,满脸都是不可思议。
“难道朝鲜人一直在跟咱们装穷?他们偷偷发大财了?”
“不像。”
郑鸿柯摇了摇头。
“你看他们的农田和村庄,虽然兴旺,但处处透着一股……朴实。不像是豪奢之国,更像是一个刚刚从困顿中恢复过来,正在全力发展的样子。”
“这就更奇怪了。”
郑芝豹百思不得其解。
“到底是谁有这么大本事,能让一个国家在短短时间内,变成这副模样?”
郑成功从他们身后走来,一言不发地拿过望远镜。
他将镜头对准了那座新建的码头。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在码头的入口处,左右各种植着一株奇异的树木。
一株树干呈古铜色,枝叶繁茂,挂着铜色的果子
另一株全身开满白色的花,在阳光下,隐隐散发着一种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温润的青色辉光。
他体内的丰饶之力,在看到那些树木的瞬间,产生了一丝微弱的、同源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