誓言犹在耳边,郑成功已然转身,大步流星地踏出书房。
郑鸿逵等人心神剧震,来不及消化那份改天换地的震撼,一种混杂着狂热与未知的狂潮,已推着他们本能地跟了上去。
溟鲲悬于上空,如一尊沉默的青色神只。
晨光流淌在它梦幻般的躯体上,折射出的星辉与水光,将整座郑府浸染在一片神圣的光晕里。
郑成功没有片刻停留。
成为家主的第一道命令,从他口中清晰吐出,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
“备船。”
“所有族中核心,随我出海。”
半个时辰后,一支由十几艘船组成的船队,在万众瞩目下,驶离了安平港。
引领船队的,并非任何一艘威武的战舰。
而是那尊庞大无朋的溟鲲。
郑成功立于鲲首,海风吹拂着他的衣袂,猎猎作响。
郑鸿逵、郑芝豹等人站在紧随其后的一艘福船甲板上,神情复杂地仰望着那个背影,如同仰望一座正在崛起的神像。
“家主……这是要做什么?”
郑芝豹压低了声音,他胸口的旧疾虽被神力抹去,但那种源自灵魂的威压,让他对这个侄子再也生不出半分不敬。
“看着。”
郑鸿逵的回答只有两个字,他的目光死死锁定着郑成功,生怕错过一丝一毫的神迹。
船队并未远航。
在离安平港约十里外的一片开阔海域,溟鲲停了下来。
这里海水浑浊,暗礁遍布,是片连最贫穷的渔民都懒得下网的贫瘠死海。
郑成功俯瞰着下方毫无生机的海面,心念流转。
他体内的丰饶之力,通过脚下溟鲲的共鸣,化作无形的根须,瞬间穿透百丈海水,扎入漆黑的海床!
“呜——”
一声低沉而悠远的鲲吟,响彻海天。
音波化作一圈圈青色的涟漪,涤荡开去。
所有人的瞳孔猛然收缩。
被涟漪扫过的海面,剧烈翻腾起来。
那不是风暴的狂怒,而是一种沉寂了万年的生命,挣脱大地束缚的律动!
“海底!看海底!”
一名郑家子弟发出变了调的惊呼。
浑浊的海水之下,无数幽蓝色的光点骤然亮起,如同在深海中点亮了一片星空。
那些光点急速向上生长,抽枝,发芽!
一株株形态优雅的水榕,破开淤泥,从海底深处拔地而起!
它们深绿的叶片在水中舒展,散发出蓝绿色的辉光,将周围的浑水都映照得一片通透。
只是一炷香的功夫,这片方圆数十里的死海,竟化作了一片摇曳生姿的海底森林!
被水榕辉光笼罩的海水,迅速变得清澈见底。
那些原本瘦小的鱼虾,仿佛嗅到了创世的气息,从四面八方疯狂涌来,汇聚成一股股彩色的洪流,冲入这片新生的森林。
福船上,死寂一片。
所有人都看见,一条身上带着狰狞伤疤的老鱼,在穿过水榕丛时,辉光拂过,它身上的伤口竟瞬间愈合,暗淡的鳞片脱落,旋即长出光亮的新鳞。
它的体型,甚至都饱满了一圈。
整个鱼群,都在经历着一场脱胎换骨的蜕变!
它们在这片被赐福的海域里欢快游弋,每一条都肥美得惊人。
“这……这是在……造海?”
郑芝豹的嘴巴无意识地张着,他那颗一生都在计算利益的大脑,此刻彻底宕机。
这不是养鱼。
这是在创造一片活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黄金宝库!
郑成功的动作并未停止。
海面上,一片片磨盘大小的莲叶破水而出,紧密相连,形成了一片广阔的、漂浮于海面的绿色平原。
“派人,上去。”郑成功平静的声音传来。
几名水手怀着朝圣般的心情,跃上莲叶。
脚感坚实,富有弹性,如履平地。
他们激动地在上面奔跑,跳跃,而莲叶只是微微起伏,稳如泰山。
低头,便是清澈海水中成群的、膘肥体壮的鱼群。
捕鱼,甚至不再需要渔网,一个抄网下去,便能轻易捞起一尾尾活蹦乱跳的财富。
“天……”
郑芝豹喃喃自语,他眼中的算计和质疑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癫狂的狂热。
他心中的算盘,已经打到冒烟。
这样一片“海洋牧场”,一天能产出多少鱼?一年呢?运到缺少海鲜的内陆,能换回多少银子?
他算不出来。
因为这笔账的尽头,是无穷!
“这,便是丰饶之道的第一步。”
郑成功飘然落下,站在众人面前。
“创造财富,而非掠夺财富。”
“未来,我郑家旗帜所到之处,都将是这样的富饶之海。”
“沿海万民,再无饥馑。”
郑鸿逵吸了一口满是生机的空气,对着郑成功,郑重地躬身,一拜到底。
“家主神思,我等……望尘莫及。”
返回安平镇时,已是午后。
郑成功没有回府,他带着族老,步行巡视安平。
当他的身影出现,整条街的喧嚣瞬间静止。
百姓自发地跪伏于道路两侧,眼神敬畏,为这位神明代理人让步。
郑成功走到镇中心最大的水井旁。
他伸出手,对着那口古井,虚虚一按。
井旁的石缝中,一株青翠欲滴的水榕,凭空生出。
柔和的绿色辉光,笼罩了整个井台。
一个常年受腰痛折磨的妇人,被辉光一照,只觉一股暖流涌入后腰,纠缠多年的酸痛竟烟消云散。
她难以置信地活动着身体,真的,不痛了!
但真正的神迹,才刚刚开始。
那株水榕的叶片间,凝结出数颗晶莹剔透、如同水玉雕琢的果实。
人群中,一个被咳疾折磨得面如金纸的老者,在儿子的搀扶下,浑浊的眼中流露出一丝对生命的极度渴望。
他的儿子看着那神异的果实,心如刀绞,却畏于神威,连抬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郑成功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平静地,微微颔首。
那儿子浑身一震,仿佛得到了天大的赦免,狂喜之下对着地面“砰砰”磕了几个响头,才手脚并用地爬起,颤抖着摘下一枚水玉籽。
老者毫不犹豫地将其吞下。
入口即化!
一股磅礴而温润的生命洪流,瞬间冲刷他干枯的四肢百骸!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的,却是大口大口黑色的浊痰!
随即,在所有人惊骇的注视下,他扔掉了拐杖,原本佝偻得如同弯虾的腰背,竟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缓缓挺直!
他脸上的皱纹仿佛被无形的手抚平,花白的头发里,甚至生出了几缕黑丝!
他整个人,仿佛年轻了整整十岁!
“神迹!是真正的神迹啊!”
人群彻底疯了!
治愈伤痛是恩赐,那返老还童,就是不折不扣的神迹!
之前被治好的老者,此刻将额头磕得鲜血淋漓,口中癫狂地高呼:
“谢大公子赐下长生仙果!”
郑成功没有停下脚步,他继续向前。
在人流最密集的市集,在孩童玩耍的空地,在伤兵疗养的营房……
一株又一株散发着治愈辉光、结着珍贵水玉籽的水榕,被他“种”下。
整个安平镇,都被一层无形的、充满生机的神恩力场笼罩。
镇民们起初是惊恐,然后是茫然,最后,是无法抑制的狂喜与狂热。
这不是虚无缥缈的传说。
这是实实在在能让他们不再被病痛折磨,甚至能让他们重获新生的恩赐!
当郑成功回到郑府时,整个安平镇已经彻底沸腾了。
无数百姓自发地聚集在郑府门前,他们没有喧哗,只是虔诚地跪在地上,向着府邸的方向,无声地叩拜。
高空之上,风声寂静。
朱慈烺跟在云茹身边,整个人仿佛被抽离了魂魄。
他低头俯瞰。
他看到的,不再是简单的万民跪拜。
那是一幅他穷尽一生想象力,也无法在宫中任何一卷丹青上描绘出的画卷。
没有官兵的威压,没有仪仗的肃穆。
只有一张张喜极而泣的脸,一双双发自肺腑、充满感恩的眼。
人们将额头贴在冰凉或温热的土地上,每一次叩首,都带着重获新生的虔诚。
朱慈烺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另一幅景象。
金碧辉煌的太和殿。
他的父皇,大明的天子,高坐于龙椅之上。
文武百官,三跪九叩,山呼万岁。
那场景,威严、宏大,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百官跪的是权力,畏的是天威。
而此刻,安平镇的百姓,跪的是恩赐,拜的是希望。
一种名为“皇权”的东西,在朱慈烺的心中,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父皇能用一道圣旨,决定万人的生死荣辱。
但他能用一道圣旨,让断掉的手指重新长出吗?
他能用一道圣旨,让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老者,重新挺直腰杆吗?
不能。
皇权,做不到。
皇权的尽头,是死亡与服从。
而仙师的力量,其起点,却是新生与感恩。
“仙师……”
朱慈烺开口,喉咙干涩得厉害,声音都变了调。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提问,而是在发出一种近乎于哀鸣的求证。
“这……就是您所说的,普惠共生吗?”
她的神色依旧清冷,仿佛这足以让任何神明动容的景象,只是寻常风景。
“这,”
云茹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仿佛在朱慈烺的灵魂深处敲响了洪钟。
“只是播下了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