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内,鎏金铜鹤香炉吐出的龙涎香依旧袅袅,试图驱散夏末午后的最后一丝沉闷,却似乎难以完全掩盖住弥漫在空气中的某种激荡与隐忧。
崇祯皇帝,端坐在御案之后,明黄色的龙袍衬得他脸色愈发显得苍白,却又透着一股因极度兴奋而强压下的潮红。
御案上,那份来自辽东、由洪承畴亲笔所书的六百里加急捷报,已被反复翻阅,边角甚至有些卷起。奏报上的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
“……赖陛下洪福,仰承丰饶仙师无上神通,托神兽玄鹿之威……我军已克复盛京!逆酋皇太极负隅顽抗,已授首伏诛!其宗室、勋贵或降或擒,八旗主力土崩瓦解……辽东之地,尽数光复,建虏之患,自此荡平!”
荡平!这两个字如同洪钟大吕,在他耳边轰鸣不休。自登基以来,乃至从他兄长天启皇帝手中接过这个烂摊子开始。
“辽东”二字就如同一个不断渗血的巨大伤口,耗尽了国库的银两,吞噬了无数将士的生命,更像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时刻悬在他的头顶,让他夜不能寐,食不知味。
杨镐、熊廷弼、袁崇焕……一个个名字背后是惨败、争议和屈辱。然而今天,这个纠缠了他大半生、几乎要将大明拖垮的心腹大患,竟然……就这样被彻底铲除了?
狂喜,是毋庸置疑的。初闻捷报时,他几乎从龙椅上跳起来,连说了三个“好”字,声音颤抖,眼眶湿润。那一刻,他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一种近乎虚脱的轻松感席卷全身。
此刻,尽管他已极力维持着帝王的威仪,但微微颤抖的手指和比平日更显急促的呼吸,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他目光扫过殿内肃立的几位心腹重臣:
首辅周延儒、兵部尚书陈新甲,以及几位参与机要的阁臣。他们的脸上同样洋溢着激动与欣慰,但仔细看去,眼神深处却各有思量。
“陛下,”周延儒率先开口,声音因激动而略显尖锐,带着十足的谄媚,
“此乃旷古未有之奇功!洪亨九真乃国之柱石!皇太极授首,八旗覆灭,自此北疆永靖,实乃陛下圣德感天,仙师垂怜,社稷之幸,万民之福啊!”他带领众臣再次躬身道贺,殿内响起一片附和之声。
崇祯微微颔首,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
“洪承畴……确是不负朕望。赖仙师宏福,将士用命,方能成此不世之功。”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回奏章上,语气变得审慎起来,
“然,洪承畴在奏报中也提及,辽东风俗迥异,满、蒙、汉杂处,百废待兴。其所行方略,诸如处置降虏、推行《新世三约》、乃至……以其所得仙缘之力安抚地方,皆非常法。诸卿以为,朝廷当下该如何应对?”
这是他内心担忧的开始。洪承畴的功劳越大,权力也就越大。奏报中虽言辞恭顺,但字里行间透出的信息却让他心惊:
“辽事一切便宜行事”、“赐其王命旗牌”、“仿辽东例处置”——这几乎等于承认了洪承畴在辽东的绝对主导权。
更不用说,洪承畴本人也获得了那不可思议的丰饶之力,还有那尊听命于他的玄鹿。这样的洪承畴,还是那个需要仰仗朝廷粮饷、受朝廷节制的总督吗?
陈新甲沉吟片刻,上前一步道:
“陛下,洪督师所言确是实情。辽东新定,人心未附,若骤然以中原法度强加,恐生变乱。
臣以为,当下确需给予洪督师充分权力,以便其因地制宜,稳定局势。朝廷可旨意嘉奖,明确支持其在辽东一切举措,以示信任。”
这话说得圆滑,既肯定了洪承畴的临时自治权,又暗示了朝廷可借此减轻负担,但崇祯听出了弦外之音:
朝廷对辽东的控制力,正在减弱。他不由想起洪承畴奏报中提及的,以仙力净化土地、催生庄稼、甚至改造降虏之事,这等手段,岂是朝廷律法所能规制?
“周阁老,你以为呢?”崇祯看向周延儒。
周延儒捻着胡须,小眼睛精光闪烁:“陈尚书所言甚是。洪亨九乃陛下亲手简拔之重臣,对陛下之忠心,天地可鉴。如今其得仙师眷顾,正是如虎添翼,为陛下镇守北疆,再合适不过。朝廷只需把握大方向,如册封、定名号等彰显天恩之事,具体政务,尽可托付。如此,陛下既可省心,亦能全君臣相得之美名。”
“美名?”崇祯心中冷笑一声,周延儒这话,无非是劝他放手,做个顺水人情。
可他岂是甘心大权旁落之人?即便这“旁落”是出于无奈,甚至眼下看来是对帝国有利的。
就在他沉吟之际,殿外传来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首席太监王承恩几乎是踮着脚快步进来,脸上带着一丝紧张神色,他手中捧着一份密封的奏匣,低声道:“皇爷,陕西三边总督孙传庭密奏。”
孙传庭?崇祯心中一凛。如今李自成盘踞河南,孙传庭镇守陕西,潼关一线乃是两人分割点,此时来的密奏,莫非……
“呈上来!”崇祯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急切。
王承恩连忙将奏匣捧上。崇祯迅速验看火漆,亲手打开,取出了里面的奏章。殿内重臣们都屏住了呼吸,目光聚焦在皇帝手中的那份奏疏上,刚刚因辽东大捷而略显轻松的气氛,瞬间又凝重起来。
崇祯的目光快速扫过奏章上的文字。起初是平静,随即瞳孔骤然收缩,拿着奏章的手猛地一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的脸颊上,那尚未完全褪去的潮红,瞬间被一层更深的、混杂着震惊、错愕与难以置信的苍白所取代。
周延儒、陈新甲等人面面相觑,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孙传庭那边,能出什么比辽东巨变更惊人的大事?
崇祯没有让他们久等。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般扫过众臣,声音因极度的震惊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将奏章重重拍在御案上,几乎是咬着牙念出了最关键的部分:
“孙传庭奏报!仙师……仙师亲临潼关!”
只此一句,便让所有大臣心头巨震!仙师竟然去了潼关!
崇祯继续念道,语速越来越快,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众人心上:
“我部和李自成部,因边界琐事,几至兵戎相见!仙师降临,并未调解……而是……而是给了他们选择!”
“选择?”周延儒问道。
“仙师言道……”崇祯深吸一口气,仿佛需要极大的力气才能复述出那些石破天惊的话语,
“其一,可效洪承畴之例,赐下无上伟力与堪比玄鹿之神兽,助其一人西出阳关,北上漠原,开拓域外之地,凡征服教化之土,皆由其自治!”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效洪承畴之例?开拓域外?自治?这……这简直是裂土封王之实!所有人的呼吸都几乎停止了。
“其二,”崇祯的声音更加低沉,带着一种荒谬感,“留下之人,则合并双方所辖疆土,总揽民政,专心经营,但……不得再求征战之神力。”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下方目瞪口呆的臣子,说出了那个让所有人头皮发麻的结果:
“李自成……选择了前者!仙师亲自赐予李自成及其核心部众牛金星、宋献策、刘宗敏、王瑾等人难以想象的丰饶之力,使其体魄远超常人,更能意念催生草木!更赐下一尊和玄鹿同源的白虎神兽,其威能滔天,能发生机,愈伤病,唤冰霜,召奇植!
此外,李自成麾下精选的两万精锐,亦被仙师赐予和洪承畴部一样的所谓的“云骑之基”,脱胎换骨,成为了一支真正的神兵!”
“哗——”殿内顿时响起一片抑制不住的惊呼和抽气声!李自成!那个曾经的流寇头子,差点颠覆社稷的闯王,数月前不仅摇身一变成了朝廷命官,现在竟然……竟然也获得了堪比洪承畴的力量和机遇,要去域外开疆拓土了?!
这消息比辽东捷报更具冲击力!洪承畴毕竟是进士出身,世代忠良,而李自成是什么人?
这等泼天机遇落在他的头上,让这些读圣贤书的文官们如何能够接受?更让他们恐惧的是,仙师竟然允许,甚至鼓励这种行为!
崇祯没有理会臣子的失态,他继续看着奏报,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更深的忧虑:
“孙传庭……选择了留下。仙师亦赐其……催生植物、治病救人之能,令其合并李自成旧地,专心治理。”
“孙传庭在奏报最后,信誓旦旦地表示将竭尽全力治理好合并后的疆土,并保证对李自成西征所需,予以力所能及的支持,绝不让其成为朝廷之忧。”
他将奏章缓缓放下,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力气,向后靠在龙椅背上。殿内鸦雀无声,只有众人粗重的呼吸声和香炉里香烟缭绕的细微声响。
辽东洪承畴,已然尾大不掉。
而现在,李自成!这个他曾经恨之入骨的流寇头子,竟然也获得了堪比洪承畴的力量和机遇!
西征开拓?自治其地?这听起来何其耳熟!仙师为何要如此?她是要在大明的版图之外,再塑造几个洪承畴吗?
昨日是洪承畴,今日是李自成,明日又会是谁?孙传庭?还是其他什么人?
周延儒最先反应过来,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
“陛下!仙师……仙师此举,必有其深意!李闯虽得神力西去,然亦是为我大明开疆拓土,消除边患……孙总督留守,整合中原,亦是稳固根基……陛下洪福齐天,自有仙师庇佑……”
他的话苍白无力,连他自己恐怕都不信。陈新甲等人也纷纷跪下,却不知该说什么好。安慰皇帝?可这局面,如何安慰?分析利害?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们熟知的权谋范畴!
崇祯缓缓闭上眼睛,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都退下。他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臣子们如蒙大赦,又担忧地看了皇帝一眼,躬身行礼后,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乾清宫。
空旷的大殿内,只剩下崇祯一人。他缓缓起身,走到窗前,望向窗外被夕阳染成金黄色的宫殿群,以及更远处那隐约可见的、被点化后更显神圣的承天门麒麟狮。
仙师点化的瑞兽守护着皇城,带来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金水河的圣水惠泽京畿,赢得了万千民心。北直隶在他的治理下欣欣向荣。
辽东巨患已除。这一切,都是他曾经梦寐以求的。
可是,为什么……心中却如此不安,甚至……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
洪承畴、李自成……他们拥有了改变山河的力量,这股力量源于仙师,却掌握在他们个人手中。
他们现在或许还恭顺,是因为仙师在,是因为大势如此。可将来呢?仙师莫测高深,万一哪一天离去,若到那时,这些手握神力的“藩镇”,将如何对待他这个困守京师的皇帝?
“朕……”他对着窗外模糊的暮色,极轻地吐出两个字,后面的话却哽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
朕这个皇帝,如今……究竟还算是什么?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感和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慢慢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
辽东的捷报带来的喜悦,已被这更具颠覆性的消息冲击得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