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阳城巍峨的轮廓已在地平线上隐约可见,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但在它与明军之间,是一片更为广阔的平原。
两支庞大的军队,于此列阵对峙。
明军阵势如山,沉默而威严。最前方是如林的长枪与厚实的巨盾,其后是密密麻麻、弩箭上弦的破棘弩手,幽冷的箭簇反射着天光。
再后方,是数十尊昂首向天的震雷炮,黝黑的炮口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寒意。两翼骑兵肃立,人马皆静,唯有战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中军大纛之下,洪承畴端坐于神骏之上,目光平静地遥望着远方那一片更为喧嚣躁动的军阵。他的身旁,丰饶玄鹿如山岳般屹立,周身流淌的温润青辉与这铁血沙场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种压倒性的神圣威严。
而在明军对面,皇太极几乎押上了他所能调动的全部力量。
清军阵列铺天盖地,黑压压的人马几乎望不到尽头,粗粗估算,汇聚于此的八旗本部、蒙古仆从军及各路杂役辅兵,竟有四十万之众,人数远超对面的明军。
然而,这庞大军阵的气势,却与它的规模毫不相称,反而透着一股虚张声势的躁动与难以掩饰的惶惑。
最前方是层层叠叠的盾车、拒马和身着重甲的步兵,试图构筑起一道看似坚固的防线。
但其后,那如同厚重乌云般密集铺开的八旗骑兵集群,才是皇太极赖以挣扎的真正核心与最后赌注。
战马嘶鸣,兵刃反光,却难以掩盖那股从辽阳溃败以来便深入骨髓的惊悸。
与之相比,对面那支仅约十万、却沉默如磐石的明军,反而散发着一种渊渟岳峙、稳操胜券的可怕压迫感。
战马不安地刨动着蹄子,喷吐着白雾,骑士们紧握缰绳,脸上混杂着惯有的悍勇、难以掩饰的恐惧以及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
两翼,蒙古骑兵们神色复杂地游弋着,他们的目光不时瞟向明军阵前那尊神异的玄鹿,又迅速移开,充满了犹豫与观望。
最为引人注目的,是清军阵后高处,皇太极御驾所在之处周围。那里旌旗招展,但比旗帜更多的是数倍于辽阳时的萨满与喇嘛!
数十名身着各色诡异神衣、头戴狰狞面具的萨满大师,如同群魔乱舞,疯狂地敲打着神鼓,摇动着铜铃,跳跃旋转,口中吟唱着晦涩古老的祷文,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香料和某种血腥的气息。
他们有的将混合了朱砂、草药和不知名液体的符文贴在士兵的额头铠甲上;有的将浸泡过圣水的彩色布条分发给士兵;更有甚者,当场宰杀牲畜,将滚烫的、冒着热气的鲜血泼洒在阵前的地面上,绘制出扭曲的图案,试图构建一道血秽屏障。
喇嘛们则盘坐成阵,低沉浩大的诵经声试图压过萨满的鼓噪,金色的法器在阳光下闪烁,经文符咒被大量书写、焚烧,灰烬随风飘散,试图笼罩全军。
他们带来了更多的圣物——据说是某位活佛加持过的佛骨舍利、经筒、唐卡被高高供奉起来,试图与玄鹿的青辉抗衡。
一名年轻的满洲旗丁,双手紧紧攥着萨满刚塞到他手里的、画着扭曲符文、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护身布条,将它死死按在胸口。
他听着周围震耳欲聋的神鼓和嘶吼,看着大喇嘛们庄严宝相地诵经,努力想从中汲取一丝勇气。
但当他抬头望向对面那尊静立如山、青辉流转的玄鹿,以及明军阵列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威严时,心脏却不由自主地疯狂擂动。
“有用的……一定有用的……大师们不会骗我们……”
他喃喃自语,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但声音却微微颤抖,手心里的汗水几乎要将那布条浸湿。
他拼命想相信这些仪式和圣物,因为这是他唯一能抓住的、对抗那未知恐怖的东西,但理智却在尖叫着告诉他,辽阳逃回来的同伴描述的景象是何等骇人,那根本不是人力可挡!
旁边一名脸上带着刀疤的老兵,眼神复杂地看着那些忙碌的萨满和喇嘛。他经历过无数恶战,相信的是手中的刀和胯下的马。
对于这些玄乎的东西,他本能地感到怀疑。此刻,他虽然也跟着众人呼喊,但目光却不时瞟向对面明军阵前那一片死寂的肃杀,尤其是那尊玄鹿。
“跳得再欢,念得再响……能挡住那天雷地火吗?能让人刀枪不入吗?”
他心里嘀咕着,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但他不敢表露分毫,反而吼得更大声,仿佛只要声音够大,就能压过心底那份越来越浓的不安和恐惧。
他只能强迫自己相信,也许……也许这次不一样?也许皇上请来的真是最厉害的大师?
甚至那些萨满和喇嘛自己,在卖力舞蹈诵经的间隙,眼角余光瞥见对面那巨大的玄鹿时,内心也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撼和自我怀疑。
他们比普通士兵更清晰地感受到那股力量的层次完全不同,那并非他们通常理解的“神力”或“鬼力”,而是一种更接近生命本源、更浩瀚、更不容置疑的存在。
他们的仪式,他们的圣物,在那样的力量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徒劳。
但他们不能停,更不能露怯,只能将更多的法力、更狂热的情绪注入仪式中,试图用这种自欺欺人来维持住大军摇摇欲坠的士气,也维持住自己最后的信念。
这种集体性的、明知可能是虚妄却不得不紧紧抓住的信念,使得清军阵营弥漫着一种异常亢奋却又无比脆弱的诡异气氛。
疯狂鼓噪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恐慌;虔诚膜拜背后,是随时可能崩溃的绝望。他们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些看似隆重、实则虚无的仪式之上,试图用这最后的精神屏障,去对抗那即将到来的、拥有“真法术”的洪流。
整个清军阵营,仿佛陷入了一种集体性的、癫狂的宗教催眠之中。
皇太极试图用这种方式,将士兵们对未知力量的恐惧,转化为一种盲目的、歇斯底里的宗教狂热,以此来对抗明军那令人绝望的“妖术”。
皇太极本人,身着金甲,端坐于华盖之下,面色冷硬如铁,目光死死地盯着远处的洪承畴。他没有病容,只有一种赌徒押上全部筹码后的极致冷静和隐藏在眼底深处的、火山般的焦灼。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搏。
对峙的寂静,沉重得令人窒息。
终于,洪承畴动了。他轻轻一磕马腹,在数名亲卫的簇拥下,缓缓策马出阵,直至两军阵前中央的空地。玄鹿并未跟随,但它那巨大的存在感,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洪承畴身上。
他勒住马,目光扫过清军那狂热的宗教仪式,嘴角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讥诮。随后,他运足中气,声音如同平静的湖面,却清晰地压过了对面的鼓噪诵经声,传遍四方:
“满洲皇帝陛下,别来无恙?”
皇太极瞳孔一缩,冷哼一声,并未出阵,只是运力回应,声音带着帝王的威严和冰冷:
“洪承畴,你窃取妖力,犯我疆土,屠戮我臣民,今日还有何颜面阵前饶舌?”
洪承畴并未动怒,语气依旧平静:“陛下此言差矣。辽东之地,自古乃华夏故土。尔先祖亦曾为大明臣属。今日之事,非是犯境,乃是王师收复河山,拯万民于水火。”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距离,落在皇太极身上:“陛下亦是雄才大略之主,当知天数有变,神器更易。如今之势,尚看不清吗?辽阳之鉴,犹在眼前。陛下倾举国之力,集于此地,莫非真要这八旗精锐、蒙古子弟,皆为虚无之念,付诸一炬,徒留千古悲名?”
皇太极脸色铁青,厉声道:“休得妖言惑众!我八旗健儿,受命于天,自有神佛庇佑!岂是你这悖逆人伦、仗恃妖术之徒所能动摇?!今日,便让你见识见识,何谓真正的骑射无双!”
“神佛庇佑?”洪承畴轻轻摇头,目光扫过那些仍在疯狂起舞的萨满和诵经的喇嘛,语气中带上了一丝怜悯,“便是倚仗这些吗?”
他不再看皇太极,而是将目光转向那庞大的清军阵列,尤其是那些眼神中带着迷茫和恐惧的蒙古骑兵和普通满洲士卒,声音陡然提高,蕴含着一种令人信服的磅礴力量:
“满洲的勇士们!蒙古的兄弟们!尔等且看!”
话音未落,洪承畴缓缓抬起右手,掌心向下,对着两军阵前那片空旷的、被清军泼洒了污血的土地。
一股精纯、浩瀚、仿佛源自生命本源的青辉自他掌心汹涌而出,如同温柔的潮汐般漫过大地!
神迹,在所有人眼前发生!
青辉所过之处,被践踏的枯草瞬间恢复生机,变得青翠欲滴!被污血浸染的土地迅速被净化,污秽化为虚无!
更令人骇然的是,一片金黄的麦穗、饱满的粟谷、各种瓜果蔬菜,如同被无形的手瞬间播下并催熟,破土而出,疯狂生长!
眨眼之间,一片原本充满肃杀之气的战场空地,竟然化作了一片生机勃勃、硕果累累的丰收田野!麦浪翻滚,瓜果飘香,浓郁的生机气息随风扩散,甚至暂时盖过了对面的血腥和香料味!
“天啊……这……”
“粮食……是粮食!”
“怎么可能……”
无论是蒙古军还是清军,几乎所有目睹这一幕的士卒都发出了难以置信的惊呼!清军阵列中的鼓噪声、诵经声为之一滞,许多士兵张大了嘴巴,眼睛瞪得滚圆,几乎忘记了恐惧,只剩下纯粹的震撼。
那些萨满和喇嘛也傻眼了,他们的舞蹈和经文似乎成了一个拙劣的笑话。
洪承畴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洪钟大吕,敲在每个清军和蒙古军士兵的心头:
“此乃丰饶之力!非为毁灭,实为创生!吾秉承仙师法旨,非为杀戮而来,乃为普惠众生!”
“皇太极能给你们什么?无尽的征战、苛重的盘剥、以及眼前这徒劳的牺牲!”
“而丰饶之道,能予尔等和平、温饱与生机!凡愿归顺者,无论满、汉、蒙,皆可同享此恩泽!田地、粮食、安宁的生活,皆触手可及!”
他对着蒙古骑兵的方向:“蒙古的兄弟们!丰饶恩泽,绝不止于此处!待此间事了,吾将亲率神鹿,前往草原,令枯草返青,令河流充盈,令牛羊繁盛,祛除一切疫病!此乃我对尔等之承诺!”
蒙古骑兵阵营中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骚动,许多人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眼神中闪烁出渴望的光芒。草原的繁荣,是他们永恒的梦想!
最后,洪承畴的目光变得严肃,扫向满洲士卒:
“至于满洲部众,仙师亦有好生之德。陛下虽有过,士卒多无辜。若能幡然醒悟,卸甲归顺,亦可纳入《新世三约》,得享平等,分田置屋,安居乐业!”
但他话锋一转,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然,有一事,必须革除!那金钱鼠尾之辫,乃奴役、野蛮之标识,必须剃去!此乃归顺王化、告别旧污之表记!”
“吾给尔等最后一次选择之机!”
洪承畴的声音如同最后的通牒,回荡在旷野之上。
“是选择跟随皇太极,为虚无之念殉葬,化作这原野枯骨;还是选择丰饶新生,拥抱沃野千里、安居乐业?是保留那丑陋之辫,走向毁灭;还是剃发易服,重获为人尊严,共享太平?”
他抬手,指向身后那一片金黄的麦田和瓜果:
“粮食就在眼前,生机就在眼前!何去何从,尔等……自决!”
说完,洪承畴拨转马头,缓缓回归本阵。留下身后一片死寂的清军阵列,以及无数剧烈动摇、挣扎、震撼的心灵。
那片凭空生出的粮食田野,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和生机,成为了压垮许多清军士兵心理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
皇太极坐在御驾上,脸色已经不仅仅是铁青,而是近乎狰狞。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刺入掌心,渗出鲜血。